浙南山區的松陽縣，自東漢設縣一千五百多年，世事滄桑，卻依然保存了自然村落的原始面貌，先后有七十五個村落被認定為“古典中國樣本”。這些品貌完整、古色古香的傳統村落，或居于山坳深谷，或坐落于清溪之畔，或隱沒于竹林樹叢，風習樸野，建構奇瑰，成為獨特的江南村落生態，也為旅游者熱衷，十年前就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譽為“最后的江南秘境”。
山路彎彎，密林深澗，出松陽縣城半小時車程，是松陽村落名片——楊家堂村。時值深秋，金黃的柿子，火紅的楓葉，茂林修竹，一派江南的田園風景。冬日里山中云霧，如同頑童，時隱時現，遠山近水，土墻民居，黃泥青瓦，在縹緲霧氣中，顯出幾分野趣、神秘。

一棵約二十多米高，枝柯繁茂的古樟樹，與并排的另兩株，是村道上的迎賓樹，樹身銘牌寫著三百多年樹齡，也是村子的守望者。秋景光影中，霜皮溜雨，樹冠蔽日。一位老太太手持竹筐條把，清掃落葉，笑指三棵香樟，說是看著它們長粗長老的，三代同堂，是村上老寶貝。在松陽，民間有敬拜古樹的傳統，“樟樹娘，樟樹娘，保佑家中讀書郞”，升學要拜樹娘。大樹蔭庇，人丁興旺，老樹精靈，世傳好風，和藹的老者，溫暖和善的鏡頭，撲面沁懷。

松陽大小數十個自然村落，楊家堂的特色突出，2013年入選國家第二批傳統村落名錄。二十多棟清代、民國時建造的土木結構的院落，不算松陽最古老的，卻是齊整最有儀范的。依山而建，次第層疊，形成五層十八棟的立體結構，高低落差約二至三米，緊湊勾連。在對面的山坡遠看，呈現一個巨大的立體建筑面，陽光下，斑駁的墻體泛著金色，有如一幅巨大的水墨圖，村莊輪廓呈布達拉宮殿式的渾然錯落，被稱為“山村的布宮”。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走進黃土與石頭混砌成的巷道，仿佛走進古詩意境。夯土黃泥墻，木檁青瓦屋，圍籬菜畦地，有雞鳴狗吠，豬牛閑竄。小巷深幽，石塊路面泛著青光，墻角青苔，爬墻綠植，水井臺，豆腐碾磨，舊式農具，經年風雨剝蝕，有些殘破，留在屋前村頭，讓人仿佛穿越時光，行在陶詩的意境，也領略江南村落的秘境。

隨意推開一扇門，別有洞天。這是六號院，松陽民居典型的三合院，前面墻，后面屋，左右兩開廂，天井下的地池，鵝卵石砌成元寶金鈛圖，墻壁上有漁樵耕讀畫，朱子格言等，體現了富裕人家的講究。據說，這是有名的教授之家，近代以來，出了二十多位學者名人。村中的宋家祠堂，更是村落文化集大成者。雕梁畫棟、供臺祖位、窗欞、牌坊，牛腿雀替……無不古雅，精奧，深邃。約三百年前，曾經是宋朝官宦人家的宋姓后裔，躲禍避險，輾轉來到這里，依風水建屋場，世代繁衍，瓜瓞連綿，如今，宋姓仍然是當地大姓。

不同于依山而建的楊家堂，三都鄉的松莊村，是水邊的民居，小橋流水人家，盡顯山水松陽的桃源意境。

松陽的母親河松蔭溪流經全境，支流如血管分布各地，山高水長，山泉漫漶，經多年的營建，形成了水網豐饒的古堰群。穿越松莊村的是神壇堰一脈支溪東烏源堰，溪上一單孔拱橋，連接兩岸，偶有農人挑擔，或牽著牲畜，沿階而上，孔橋，水溪，牧耕，山居，定格出一幅江南水鄉村落風景。左右兩側民居逶迤，保留了鄉村的樸野之氣，一座座夯土老屋，一磚一瓦留有歲月痕跡。為方便來往，溪中由十數塊條石橫臥為一石墩橋。若天氣和暖，溪流石上，有主婦們漂洗衣物，屋場上晾曬的串串鮮艷，襯出青山綠水的別樣生動。站在水漫過的石墩上，逆流回望，拱橋沐浴在風雨中，歷經滄桑，見證一切。同百年老橋一道沉入歷史縱深的，還有松莊村的土屋、宗祠、吊腳樓、古驛道……如果說，楊家堂山居體現的是闊大，是沉實，是形制，那么，松莊村的溪邊民居，是靈動，是氣韻，是鮮活。

那天，在松莊溪邊茶室，品著松陽的端午茶，一種用中草藥、姜等配制的特色茶。浙江山地的茶品較多，以端午為茶之名，有些特別，據說是在端午節氣焙制，初暑氣候濕燥，為祛火除瘟，生產一種介于茶與飲料之間的飲品。其味濃釅，是浙南民間地方茶。當地人外出回鄉，以一杯端午茶解渴，也解鄉愁。山中天氣變化快，一會兒忽然下起了小雨，我們的端午茶正好緩解寒涼。

近年，鄉村振興計劃悄然改變了村民生活，縣上提出相應政策，如何在發展中保護原生態，守護村落，吸引了一些能人，也有回鄉的創業者。九○后單曉明，留學歸來，在松莊村進行藝術實踐——“修復老物件”，為村子里老人們翻新一些廢舊桌椅，同時盡量保持物品的原始狀貌。板凳、茶幾甚至涼亭這樣的舊物，或貼上鮮艷布縵，或嵌補一塊小藝術件，顯得鮮亮而喜興。老人們新鮮之余，戀舊的情感也得到了滿足。幾位老奶奶高興地拿著修復的舊木凳，在小溪邊的亭子里合影、展示，成為此地獨有的風景。

一棟溪邊的房子，白色墻壁上畫著稚拙的藝術，遠遠望去，在村中是個另類，這是“村口涂鴉”館，26件作品都是村里老人們的手筆，其中的涂鴉是以村頭屋前的日常物件，比如蔬菜、水果、樹葉，粘成或拓成樸拙不規則圖案，或者用手印拓出小動物的形狀。因為是山里人的“習作”，又在村口設館展覽——“村口涂鴉”。2021年，不足百人的村子，舉辦了一個特別畫展。展覽序言說，這個展從起初的疑慮到羞澀，到后來村民們主動說好玩。這不止是一個展，而是村民生活中的一道小彩虹，鄉村美育的啟蒙，是對鄉村振興力所能及的實踐。73歲的葉金娟老人，識字不多，從不知道畫畫，卻在這個行動的推動者上海孫迎盈女士的啟發指導下，把自家種的土豆、黃瓜、青椒、蘋果，當做了涂鴉內容。她平生第一個藝術品手跡，被印成端午茶袋上的圖案。本不知“涂鴉”二字為何物的古稀老人們，有了興致，激活了“藝術細胞”。一位老奶奶，從自家養的鵝，得到“靈感”，用腳掌和雙手，拓印了鵝爪型圖，很另類，受好評。館中作品，裱印擺放，配有老人的簡介、照片，從沒有過的“待遇”，讓老人們欣喜、興奮、害羞，五味雜陳，卻時不時去瞧下自己的作品。

如何守護青山綠水，守住原生村落，發展好鄉村經濟，惠及民生，是個大題目。松陽的一些村落，還在探索建民宿，辦特色書店、文創商店等多種形式。我與同行的縣長梁海剛探討，他說松莊村的做法有代表性，新的外來藝術加入，與本地本村百姓喜愛的習俗結合，調動村民積極性，能產生動力，也產生效益，是保持、維護這“最后的江南秘境”的粘合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