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花院子
雷州半島東海岸這個小鎮,深諳雷雨的脾氣,知道雷雨很快就精疲力竭,淡然接受著雷雨的洗刷。雨水匯集到鎮子的水溝里,像一群奪路而逃的小牛犢,從地勢高的鎮子北邊,跌跌撞撞地涌向地勢低的鎮子西南面。水溝快出鎮子,經過扶桑花院子的北邊時,是個拐彎處,雨水居然在這里沖出一片白晃晃的小沙灘。
小沙灘北側路邊的鳳凰樹,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時候就已是棵老樹。每年春天披滿橘紅色的花兒,打扮得像個新娘。小沙灘南側,一棵大榕樹像個巨人,常年累月挺立在那里,與老鳳凰樹相看兩不厭。大榕樹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夸張地扭曲著巨大的樹干,將深綠的樹冠撐得高高的。樹冠罩住了小半個小沙灘。樹干樹枝還甩下大把大把粗黑的根須,更顯放達不羈。大人在樹上掛了條漁船上的大麻繩,垂落下來的麻繩兩頭,結結實實綁上了一條不長的板凳。一年四季,除了冬至后刮西北風的那些天,孩子們總是像蜜蜂似的粘在秋千上。秋千載著他們,在大榕樹下蕩上,蕩下,一會兒飛到天上,一會兒落到地上。秋千上的小孩兒,時而站立著,時而平躺著,時而倒立著。夏雨停歇時,溝里還有水流,孩子們用沙子筑起小堤壩,用木瓜樹的空心長葉柄扎在一起當涵洞。他們追著逮那些逆流而上的鯽魚鯉魚。看上去,魚兒像是跟孩子們玩水中捉迷藏。魚兒滑溜溜的,十有八九會從孩子們手里掙脫掉。
扶桑花院子就在大榕樹后面,那里地勢稍高些。這個不大的院子,多數時間里出奇寂靜,像屏住呼吸等待著什么。它是小鎮的產房。孩子們聽到嬰兒的啼哭,會停下玩耍,這個說我媽媽是在那里生下我的,那個說我媽媽也是在那里生下來我的。孩子們這么說是有原因的。鎮子里的人們認為,低賤的孩子好生養,都說孩子是撿回來的,只是撿到的地點有所不同。有說在路邊撿的,有說在田間撿的,有說在海灘撿的,有說在房頂撿的,這都沒什么。說是在豬窩里撿的,在深井里撿的,在垃圾堆中撿的,在魚肚子上撿的,孩子們就不那么愛聽了。他們都喜歡說是媽媽生的,并希望得到大人的認可。
模糊的記憶里,扶桑花院子沒有掛接生站之類的牌子。它沒有穿白大褂的大夫,只有兩三個五十來歲的奶奶。
扶桑花院子鋪著鎮子里罕見的藍調圖案乳白瓷磚,風,雨,歲月,女人痛苦的呻吟,嬰兒響亮的哭啼,在上面細細打磨出溫潤和柔情。夏天,乳白的瓷磚地板坦然接住耀眼的陽光并融化了它的鋒芒,從遠處看,落在上面的似乎不是灼熱的陽光,而是一片寧靜的月色。院子異常整潔,四個角落擺放著碩大的彩瓷花盆。盆栽的扶桑綻放著大紅花。扶桑花使勁兒伸出掛滿金色花粉的花柱,在它跟前飛來飛去的蜜蜂,有幾分的遲疑和怯懦。扶桑花也許不夠精致,但它生命力旺盛,從春天開到冬天,又從春天開到冬天。
院子的墻是石砌的,抹著石灰漿。白石灰的亞光表面,浮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灰。墻根和背陰處的綠苔蘚,嫩綠嫩綠的,像是昨晚從墻里滲出來的。院子東邊的房子是產房。西邊是儲物間、工作間。南北有矮矮的圍墻,門總是敞開著,春天從南邊吹來的風,帶著海的氣息,喜歡在院子里兜幾個小圈兒。
院子南門外,幾棵高大的楊桃樹,有如巨大的屏風。楊桃樹細小稀疏綠中帶黃的葉子,微風吹過,是一片輕快的顫動。夜晚,滿月的清輝,穿過楊桃樹的枝葉,灑落一地鱗片般的銀白。勤快的女人,三三兩兩,在樹下席地而坐,借著清涼的月光,用靈巧的雙手飛快地編織著小草席。她們把這樣的小草席叫做小帆仔,八九張小帆仔縫接起來,就是一張船帆。不是親眼所見,沒人相信女人手里這些看上去并不怎么結實的小草席,能成為漁船馳騁大海的風帆,陪伴她們出海打魚的男人搏擊風浪。跟葉子差不多顏色的五角形楊桃果,成熟時忽然變成透明的琥珀色。孩子們吃力地舉著長長的竹竿打楊桃果,陽光晃眼,躲避不及,果子就落在腦袋上。這幾棵樹是酸種楊桃,咬一小口就酸得齜牙咧嘴,大人不讓吃,因為一吃肚子就餓。楊桃樹前面,一小塊不知為什么總是沒人耕種的開闊地,春夏長滿綠草和野花,白天五顏六色的蝴蝶在這里約會,夜晚數不清的螢火蟲在這里相聚。前面隔著一條小水溝,一片色彩斑斕、密不透風的甘蔗地映入眼簾。甘蔗林前的田埂上,常常可見幾頭黃牛悠然自得的,低頭啃吃著這甜蜜土地上的嫩草。
這個開滿扶桑花的院子,是個世外桃源,是個伊甸園,是個童話世界。它要給十月懷胎卻不能停止勞作的女人,一小會兒難得的舒適,讓她們在陣痛中,收獲兒女的第一聲哭啼。它要用小鎮和大自然的溫情,迎接降臨到這個世界的孱弱小生命。即使這可能只是他們艱難人生的起點。
孩子們眼里,扶桑花院子是個神秘的地方。偶爾穿過院子,也是為了抄近路,而且總是一陣小跑。東邊產房的門多半是關閉著。西邊房子的門很多時候是半掩著,屋里那些鋁皮盒子裝著金屬器具,在微弱的光線中發出斑駁的冷光。稍微靠近門口,還可以看到墻上掛著的解剖圖,露著肌肉、血管,線條清晰,色彩淺淡,很好奇地想多看一眼,又害怕看清楚了夜里不敢睡覺。據說上面的文字是法文。東邊的產房,不知里面是什么模樣。應該是很簡樸的,因為誰家生孩子,誰家就要自帶被子。上大學帶上的那床棉胎,父親說是母親生我時用過的。棉絮已經發黃,不再蓬松,上面密密的紗網卻很白,很齊整。
扶桑花院子的接生婆有兩三個。認識的,只有東島奶奶一個。東島奶奶,是與我們隔海相望的一個島上的人。她的雷州方言,似乎要柔和些。她家在巷口,挨著那棵老鳳凰樹。她坐在樹下縫縫補補時,戴著老花鏡,手指上還套著金色的頂針。鎮里其他老奶奶,沒人戴花鏡,更沒有人用頂針,她們不習慣,嫌麻煩,覺得用不著那么講究,那么精細。當然,最與眾不同的,東島奶奶是個接生婆。不知什么原因,她不愛說自己是接生婆。有孩子問她是不是她接生的,她只是淡淡一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東島奶奶白凈的臉龐,什么時候都像剛剛洗過。她的鼻梁像削出來的又高又直,高顴骨離眼角很近,眼窩顯得更深。她從老花鏡框上面看人,深眼窩里的眼睛格外專注,溫柔的目光讓人很放松。她腦后挽了個有點兒松散的發髻,幾縷灰白的頭發不經意地落在高額頭上,隨意中透著嚴謹和干練。沒見過她開懷大笑,也沒見過她愁眉苦臉。她什么時候都是不緊不慢的,是心里有數的踏踏實實的那個樣子。她有時一陣發呆地端詳著我們中間的某個孩子,輕輕地嘆息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她家玩,到了飯點,她很自然地也給你盛上一碗吃的。她孫子吃什么,你吃什么。多一個小孩吃,大家少吃一口就勻出來了,她顯然不在意。你要是留意時間,飯點前走,她也不挽留你,不見外,不客氣,不裝樣子,自自然然的。她煮的米飯,放幾滴花生油,不要什么菜,已經極為好吃。當然不能放開肚子吃,她孫子比我們壯,看得出來也沒有完全吃飽。看到我們跟她孫子鬧別扭,她不會說什么,從不偏袒自己的孫子。
東島奶奶孫子的親媽媽,沒見過。后來,她家來了個中年女人,這就是她孫子的繼母。她是半島西岸那邊的人,說話又短又快。她帶來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頭發有點兒自來卷,東島奶奶很疼愛她。常常看見東島奶奶牽著她的手,出門買菜,就像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孫女。孩子的媽媽執意給這個孩子改了姓,跟東島的親孫子一個姓,外人看著,更像親兄妹了。女孩的母親后來又給她家添了個孫子。
東海奶奶就是這樣莊重又不失和氣,就像我們每個人的奶奶。外出讀書和工作后,再也沒見過東島奶奶。據說,她走前的那些日子里,倒是講了幾句接生的往事,講的是誰家的女人難產差點死了,誰家的孩子接生時幾乎夭折了。其間的提心吊膽,東島奶奶一直記得。
這應該就是東島奶奶始終不愿提及她接生過誰的原因。
五六十年過去了,眼前的小鎮,像在刮去舊畫的老畫布上,重新繪就的一幅新作,畫面寬了,高了,色彩明亮了,鮮艷了。在陌生畫面里尋找熟悉的影子,著實讓人有幾分眩暈。雨水溝不見了,小沙灘沒有了,那棵巨大的榕樹老死了,東島奶奶的老房子不在了,扶桑花院消失了。只有那棵老鳳凰樹還在,它在春天依然開著橘色的繁花,卻更像個孤獨的老奶奶,沒幾個人能聽懂它自言自語地說那些往日時光。扶桑花院子出生的孩子早就長大了,正在老去。大榕樹下蕩秋千的孩子早就長大了,正在老去。
站在老鳳凰樹下,一陣海風吹過,好像扶桑花院子還在。那里沒有現在婦產醫院里神閑氣定的白衣天使,沒有消毒水的氣味,沒有確保母女平安的小屏幕上閃爍著數字的醫療設備,甚至連一盞電燈也沒有。只有像野花一樣的扶桑花,像扶桑花一樣純樸善良的,跟自己親奶奶一樣的接生婆。孩子們的母親在扶桑花院子生下他們時,好像是要在懸崖邊走一次鋼絲。現在小鎮里的孩子,早就不再出生在扶桑花院子這樣簡陋的產房了,也許只有我們才知道這是幸福的。
熟悉的海風吹過,好像東島奶奶家的門樓還在。那是一個刮著臺風的黃昏,我們幾個孩子在那里躲雨,近在咫尺的扶桑花院子被白茫茫的風雨吞沒了。一個響雷從天而降,剛剛在頭頂爆裂,又一個更響的雷從遠處狂奔而至,嗖的一下好像竄到了腳趾尖。幾個大人的身影在風雨中鉆進鉆出,急得大吼大叫,風雨蓋過了他們的喊聲。不一會兒,一切重歸平靜,只有風雨在肆虐。無法聽到嬰兒的哭聲。這個嬰兒會平平安安地生下來的,會活下去的,會長大成人的。母親說過,不該在三年困難時生下我,因為很苦。這是她在后來日子舒坦的時候說的。
從扶桑花院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們,并不記得他們的童年吃過什么苦。他們只記得有個一年四季開著扶桑花的院子,那里是他們一生的童話世界。
時間:2023-06-28 作者:校園文學網 來源:校園文學網 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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