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的車程歷經四個小時，我終于回到了姥爺的小山村，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地方。

黃昏穿過一條古老的街巷，越過一條廢棄的長廊，孤單的身影映在斑駁的墻壁上，走過那條布滿青苔的小路。南郊的桂花開了，花朵擠擠挨挨，暗香盈盈。院門敞開著，蕭索的秋風吹落了發黃的樹葉。我怯怯地推開破舊的大門，日影婆娑，樹影斑駁，光和影瀉在那把舊藤椅上……一切都是當年的模樣，只是坐在舊藤椅上微笑著的姥爺再也看不到了。

記憶的網里擠滿了我與姥爺的往事。

小時候，我和姥爺生活在一起，我倆的笑聲曾散落在村莊的各個角落。姥爺喜歡養花，芨芨草、串串紅、金銀花，還有些叫不上名來的小花，在姥爺的精心伺弄下，每到夏秋之際便盛開的千嬌百媚，引得蜂蝶翩翩飛舞。我尤其喜歡他精心打理的小菜園，我日日必去那里“搗亂”：踩踏他剛剛栽下的菜苗，摘下未成熟的果子，或是爬到高高的葫蘆架上。姥爺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寵溺地問我“誰家的傻娃子喲！”他干著活，卻又不時轉過身來問一句：“餓了吧？”日暮時，姥爺背起我，拖著長長的像是歌唱的語調：“回家給小傻妮做飯嘍……”

廚房里漆黑一片，我不敢進去。姥爺進去不一會兒，黑洞洞的廚房里就會閃起一道亮光，那是姥爺劃亮了火柴。透過微弱的燈光，我看到姥爺俯著身子，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竹管對著灶膛用力吹著。躥出的火苗映得他的臉通紅，白色的霧氣從廚房飄出來，陣陣香氣涌進我的鼻子。熱騰騰的面端上了桌，我早已迫不及待。姥爺從腰間解下旱煙口袋，因為用的時間太久了，外表早已發黑，可姥爺卻愛不釋手，像寶貝一樣呵護著。姥爺慢悠悠地把旱煙卷起來，邊吸邊說道：“這面筋道，娃子多吃點呦。”

姥爺的手很粗糙，卻并不妨礙它的靈巧，他會做味道極美的腌菜。姥爺把白菜洗凈后擺放在屋前的石板上，然后用一根繩子穿起來掛在屋檐下，白菜晾至半干后，撒上鹽和干辣椒用力搓，再塞進壇子里，用一塊紗布把壇口封好擰緊蓋子，放到床底下。寒冬臘月，姥爺端上熱乎乎的米粥，再配上香脆可口的腌菜，脆生生地嚼起來，是頂美味的。

還有一件不能忘卻的事，是姥爺親手為我縫制的套袖。那時每到冬天，鄰居家的小朋友就會帶上各種各樣漂亮的套袖。那樣漂亮的套袖是集市上買不到的，那是媽媽們用最漂亮的花布頭做成的。擁有一雙這樣的套袖是我的愿望，但我從未向姥爺提起，我堅信，他那雙粗糙的長滿老繭的手是不可能做出我夢想中漂亮的套袖的。

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姥爺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愿望。他找了好多布頭讓我挑，挑好之后，姥爺讓我先去睡覺。可我怎么能睡得著呢？我聽著姥爺踩踏縫紉機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從鄉間的小平房里傳出，一下一下，一踏一踏……那些花花綠綠的布頭和清脆而富有節奏的噠噠聲，進入了我的夢鄉……第二天清晨，一雙精美的套袖放在了我的枕邊。

我一直珍藏著這雙“昂貴”的“姥爺牌”套袖。每每看到它，我總會想起那個雪花飄飛的夜晚，想起那噠噠噠的清脆而簡約的“音樂”……

姥爺識字很少，沒啥文化。可每當我把發表的文章遞給姥爺看時，他總是將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到確定手上沒有一點臟污，才把文章接過去。他帶上老花鏡，笑瞇瞇地仔細端詳，不錯過一個字。“好，好，我的外孫成作家嘍！”他樂呵呵地端詳著，那笑容溢滿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

姥爺雖然識字不多，但總是鼓勵我認真讀書。一次，我搶了鄰居海子的書，卻撒謊說是借的，姥爺責罰我，要我認認真真地向海子賠不是，他告訴我：“讀書先做人，做人講分寸。”第二天一大早，姥爺就跑去村里一位退休老教師那里為我借來了《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等名著。姥爺是樸實的農民，講不出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卻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我，教我把“讀書先做人，做人講分寸”刻進骨子里。姥爺像一棵枝葉如蓋的大樹，蔭庇著我，滋養著我。

美好愜意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上小學后的我被父母接回城里讀書。臨走前，外公眼神躲閃，總是刻意避開我的視線，可我還是發現了他眼中濕濕的霧氣……

“到了城里好好學習，長大了有出息！”他說。

“嗯！”

“一定聽爸爸媽媽的話！”

“嗯！”

“記得經常給姥爺打電話！”

“嗯！”

我低著頭答應著，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融化他眼里的霧氣，怎么將他眼中殷殷的期望化為欣慰。于是，我強忍著，像他一樣！

飄忽的風穿過遙遠的田野，吹亂了姥爺的頭發，吹亂了我的心……等他佇立村口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我終于哭了出來。姥爺，等我長大！我要讓你看到我堂堂正正、有出息的樣子！我還欠您很多的暖，欠您一份欣慰！

可是，他卻沒等到我有出息！

一個寒冷的夜晚，父親急匆匆地來學校接我。回家的路上父親悶不作聲，快到家門口了，他喃喃地說：“姥爺去世了！”我不敢相信，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愣住了，年幼時心里那道缺口好像再次被人生生撕扯開，眼淚霎時就落了下來。前幾天我才給姥爺打過電話，他說身體很好，一頓還能吃下兩個大饅頭，他說還等著我孝順他呢！怎么一轉眼，他就走了呢！

那一夜真冷，冷的我心里一直顫抖。我坐在走廊的盡頭，看著姥爺安靜地躺在那里。我多么希望他能用沾滿油煙的大手再擁抱我一次，微笑著喊我的乳名。但這一切都不見了蹤跡，哪怕是舊時節的味道，也已隨著他一道消散在了時光深處。我坐在走廊的盡頭，看著他安靜地躺在那里……

輕輕地，我闔上老宅破舊的大門，仿佛看到老街的石板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吃力地站起來，拖著蹣跚滯重的腳步一步步向前，走向歲月的深處……

雖然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但仲夏夜之際，蒼寥月色下輕輕晃動的蒲扇，一直隨著幽幽的月下螢火藏在我的記憶深處……

離開故鄉的那條路，是我與姥爺曾經走過無數個月夜的黃土路。在這條路上，我許諾要給他做好吃的，就像他對我那樣；我許諾給他買好看的衣服，就像他對我那樣；我許諾接他和我一起到城里住，就像他對我那樣……如今，我許諾過的那些暖都成了心中永遠的憾。姥爺眼中殷殷的盼化成了我心中堅定的力量，我知道那是一張永遠的欠條——需要我用一生堂堂正正的努力去兌換的欣慰。

太陽慢慢西沉，霞光漸漸暗淡，我的心里擠滿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