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人到中年，就會特別關注起自己的兒女來。要我說，一個中年男人如果有個不大不小的女兒，那簡直就是一種福氣了。欣慰的是，我差不多還有兩個女兒呢：大的22歲，1.68米的個兒，亭亭玉立；小的13歲，卻只有20厘米的個兒，不過也長得秀眉大眼。為了不使大家誤以為“小女兒”得了侏儒癥，我得說出并不想說的話：“小女兒”其實就是我家的小狗歡歡。這么稱道人狗關系，自認為并沒有嬌情之味，倒實在是一種真情所至。

不過讓小狗升任“小女兒”，卻實在是大女兒教唆的結果。還在十多年前，女兒每從學校回家都要先逗逗歡歡，等要忙自己作業時，就對歡歡揮揮手：“乖乖，找老爸去！”然后朝我指指。歡歡就真的小跑過來蹲在我面前，用忽靈的大眼晴看著我，我能怎么樣呢？還不趕快把這個“小女兒”攬在懷里。“小女兒”一到懷里又是蹭小臉又是噴鼻子（噴鼻子用我的醫學常識推測，應是激動后流淚太快，淚水從鼻淚管流到鼻腔再噴出）。這還不夠，接著就要舔“老爸”的臉，袖珍型的個兒從“老爸”胸脯爬上來也只夠著下巴，“小女兒”當然不會滿足，仍鼓著勁兒往上攀，非要夠著臉不可。每在這時我就扶一扶“小女兒”，以滿足她的柔情。我與“小女兒”就這樣一直演繹著“父女”情的家史。

 

收    養

 

95年春節剛過，古城西安氣溫急升。一天上午我騎著摩托路過文藝路，只見與二環相接的路口擠滿了人。原來古城最大的狗市這么早就開張了。西安的幾個狗市我都熟悉，這幾年為選狗做實驗，一直常來常往。減速側目，人群里的寵物形態各異，不由自主地停車進去瞧瞧。

溜達了半圈，路邊一只小籠子吸住了我的目光。籠子里蜷臥著一只小狗，約二十公分體長，一身黃白花長毛，小圓臉，嘴巴寬而短，兩只眼晴特別大，幾乎占了臉的一半，圓溜溜的眼珠子黑油油亮晶晶，從側面看明顯凸出于眼眶。奇的是還有個黑眼圈，眼圈上方一排睫毛，看人時睫毛一閃一閃，特別有神。我正要蹲下細瞧，一聲川味普通話響起：“大叔，這可是只好狗哩，俺從四川老家帶來的。”

我一抬頭，原來狗主人是一位年輕的辣妹。我反問：“好還舍得賣？”辣妹有點無奈地說：“最近朋友在廣州給找了份工作，讓快點過去。可那里禁養狗，沒有辦法啊！”“叫啥名，幾歲了？”“歡歡，八個月了。”“什么品種？”“藏黃，是藏區惟一能進寺院的狗，冬天喇嘛放在袖筒里取暖，平時晚上放出來護寺，叫聲特強，眼睛特大，晚上視力好。您看這眼睛，街上有比她更大的嗎？”我說：“眼睛是大，但看著怪森人的！”辣妹一聽笑了：“眼晴大才有神，怎么會森人？”“放出來走走看。”辣妹伸手扯出很不情愿出籠的歡歡，剛放到外面，它就又想往籠子里鉆，這與辣妹剛才說的護寺專用形成了反差，多少讓人有點失望，于是我轉身瞅起了別的地方。

辣妹見這情景忙解釋：“她是第一次出門，不習慣。”我說：“滿大街就它膽小了。”辣妹堅決否認：“不是的，她清高得很呢！看見這亂糟糟的街道，她是討厭，不是膽小。在家看見再大的狗都敢往上撲！不像別的那些，你們陜西人叫“街狗”，老油條了，根本無所謂！”辣妹這話管用，差不多已經說動我了。那就買下吧，這么大的眼睛還真碰不上。但我仍對辣妹說：“我到市場再轉轉。”辣妹說：“那我陪您轉！”我問：“你要強賣啊？”辣妹莞爾一笑說：“遇上好人家了嘛！”到了這個份上也就只有談價成交了。

辣妹幫我把籠子提到摩托后座上，我固定籠子，她講怎樣照料歡歡，從吃喝拉撒睡到洗澡梳毛剪指甲，樣樣叮囑。我已經綁好籠子了，她還沒完沒了。我急著辦事，就打斷她說：“好啦，我知道咋養它的！”辣妹大概把我急著走理解成了不耐煩，就打住話頭，紅著眼圈說：“大叔，歡歡今后就靠您了，您一定要對她好啊！”這時，籠子里的歡歡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突然騷動起來，用它的小爪子急急地抓門，還隔著鐵柵欄望著辣妹“哼哼哼”地叫。辣妹打開籠門伸手進去，從歡歡的頭順毛撫摸到尾，眼淚汪汪地說：“歡歡聽話，跟好這位伯伯！”這樣的一幕讓我有點意外，就對辣妹說：“你放心吧，我已經養大了一個女兒，從今天起我就再養一個！”辣妹聽此，取出手關好籠門，向我深深地躹了一躬：“那我代歡歡先謝謝伯伯！”我想：趕快離開這里吧，不然我一個長輩也要陪這位姑娘流淚了，就立即發動了摩托，一加油門馳了出去。

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十字街的紅燈下，忍不住朝后看看歡歡的動靜。讓人驚奇的是歡歡爬在籠子里，頭沒有朝后，沒有朝前，也沒有朝側，而是斜角張望著，這個斜角的方向正好是狗市的那個方向！我不知道那位辣妹是不是已經離開了狗市，忙她的廣州行去了，但歡歡卻在遙望著離別的那個地方。

就這樣，我有了歡歡。

 

初    識

 

第一次帶歡歡回家，家里人還不太習慣，又是擔心身上帶回蟲子，又是怕脫毛影響衛生。其實更不習慣的是歡歡。它第一天從早晨到家后，就一直蜷臥在籠子里不出來，喂東西不吃，給水不喝。女兒一遍遍地呼喚“歡歡……歡歡……”，它也不理不睬。到了下午卻在籠子里撒尿了，流到地上很黃，拿醫學說歡歡已經有點脫水了。情急之下我便伸手想從籠子里扯出它，不想手剛一到籠口，歡歡喉嚨里立即發出“哼哼”的威脅聲，并且嘴角有輕微的齜牙動作。憑常識，這是要下口咬人的警告。沒想到它倒挺厲害的。這般的不友好并沒有使我氣惱，卻反而讓人高興。因為這表明歡歡是有個性的。不過眼下大家都圍著籠子干著急。到了晚上還是這樣，只好將水和餅干放進籠子等明天再說。

第二天一早起來看動靜，籠子里的東西原模原樣。歡歡仍蜷臥著一動不動。這下真讓我急了。上班一整天又不能回來，那就將歡歡帶到單位去吧。籠子懸掛在摩托車手柄上，穿過一條條馬路，掠過一撥撥人群。摩托在人流中慢下來時，有人注意到了籠子里的歡歡，自言自語地發出驚奇的嘆問：“狗還有這么大的眼睛？沒見過！”歡歡在籠子里也很關注地看著外面的一切。雖然我知道歡歡的心現在還不屬于我，但我的心里卻有一點點愜意。

到了單位，將籠子放在辦公室，歡歡開始觀察我的舉動。中午時分，歡歡在籠子里抓門，我打開籠門，它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籠子，這兒聞聞，那兒嗅嗅，給餅干不吃，切一點火腿腸，嗅了半天最后終于吃了一點，倒了一小碗水也喝了。到這個時候歡歡已經整整36小時不進飲食了。吃了喝了就走過來嗅嗅我的鞋，我伸手拍拍它的小腦袋，它生生地接受了。當天晚上，我又將歡歡帶回了家。到了家里，歡歡走出籠子，仍是這兒聞聞，那兒嗅嗅。最后蹲在我身邊。我起身到別處，它也跟到別處。女兒過來抱它，它躲避著，但并不十分拒絕。就這樣，歡歡與大家初識，然后慢慢混熟，在新家庭開始了新生活。

新生活的第一幕是講衛生。剛到家時，歡歡還沒有固定撒尿的地方，夫人就教它。只要發現它有撒尿動作就抱到衛生間。最初我可沒那個奢望，總覺得八個月的狗就已經成年了，怎么還能學會新事物呢？所以夫人訓練時，我就提醒：“老狗學不出新花樣，別費勁了！”不過很快就證明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夫人只將歡歡在同一地方放了三次，歡歡就知道讓自己干啥了。以后每次有事都是很自覺地到衛生間的同一個地方去。歡歡辦完事，當然就輪到我忙乎了。夫人每見我那么專注地清洗地磚上的尿漬，就嘖嘖稱道：“這下可有回味養女兒的甜蜜事做了！”夫人說得不錯，女兒小時的尿布就是由我來“承包”清洗的。為此，我還“發明”了快速涼尿布的“開口式涼衣架”。而那句“老狗學不出新花樣”的名言，也成了夫人有時對我的話不以為然的口實，只要她一說“老狗學不出新花樣”，我經常就無言以對。

新生活的第二幕就是跟著我們出游。歡歡來后頭幾月還有點生，平時不大纏人，但每到周日，卻會把我跟前跟后。開始并沒有留意它什么意思，后來才發現，歡歡已經完全掌握了這個新家庭成員的生活規律：一到周日，我們都要帶著女兒出游。所以每在這一天的早晨，歡歡早早就來到我的房間，先扒在床邊看著我“哼哼哼”地叫。我拍拍它的頭，它就跳到床對面的沙發上，爬在那兒觀察我的動靜。只要見我起床后取出行包，歡歡立即就瞪大眼睛跳下沙發，在我的腳前繞來繞去寸步不離。我將行包拉開拉鏈，歡歡就擠過來賴即即地硬往包里鉆。我一手擋它，一手趕緊往包里塞東西，它卻爬在包口占著位置不下來，這時只有讓女兒抱起它，我才能收拾。這種情況下，一般都會帶它出門。歡歡的目的經常就這么輕易地達到了！

有時候的確不方便帶，我們就到另一房間關起門來“密謀”怎樣出行。誰知剛說了幾句，歡歡又跑過來了，而且在門外狠勁地抓門。夫人怕把門邊抓毛，只好把門打開。歡歡一進來就蹲在旁邊觀察情況。其實它對我們的“密謀”行動更為敏感，并且大概已經估計到了不想帶它。它蹲一會兒就先“嗚嗚嗚”地低聲叫，然后就“汪汪汪”地大聲喊，吵得我們無法再議行程，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又不能不嘆服歡歡察言觀色的準確。一般是我先心一軟就決定帶它。時間長了，歡歡又掌握了這一規律：對帶不帶它我最容易動心。以后每逢出游，它重點就是纏我了。

 

靈    性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狗是最通人性的。對這一直沒有用心驗證過，自從有了歡歡后，不驗證也由不了自己，而且很快就發現歡歡有相當的靈性。

比如歡歡也愛看電視，并且居然和我喜歡的欄目一樣：《動物世界》或者其他動物節目。所不同的是我什么動物都愛看，歡歡卻只看大型的，一般都是貓科動物。每次電視臺這個欄目一開播，原本臥在沙發上，屁股擠在我身邊的她（為了表達我的感情，后面文中歡歡的第三人稱都用“她”字）立刻蹲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熒屏。奇的是中間一插播廣告，歡歡也馬上爬下睡覺。廣告結束，她又蹲起接著再看。

有一次是一個軍事節目，里面播放武警戰士訓練警犬，我覺得歡歡看得太認真了，就故意用手放在她眼前擋住視線，她頭便歪向一邊，仍目不轉睛；我的手又跟過去擋住，她的頭又歪過來接著看。這么來回了幾次后歡歡有點煩了，就跳下沙發跑到電視機前，干脆爬在機柜上看著熒屏。看了一會兒，畫面上武警戰士將警犬牽向左側，最后從畫面里消失了。這時，令人驚奇的事情出現了：歡歡從機柜上下來，繞著電視機柜的左側，鼻子緊貼著地面嗅著什么，一直轉到了電視機背后，又從右邊轉了出來，接著又在電視機左側更大面積的地板上嗅著找著。顯然，歡歡認為那只警犬從畫面中走了出來，到了電視機左側的房間！歡歡當然不懂電視是怎么回事，但她卻能理解畫面方位與房間方位的關系，這是很讓人吃驚的。

歡歡在聽到客廳電話鈴聲，聽到家人的敲門聲后會馬上叫人，這也經常讓人感嘆不已。有一次我在單位加班回家晚了，家里人以為我住在了單位，就反鎖上了大門。等我到家后卻用鑰匙開不了大門，只能敲門。但那天晚上正好遇上了一場暴風雨，風聲雨聲蓋住了我的敲門聲，怎么敲也不開。我就站在樓梯平臺上歇一歇，把淋濕的衣角擰一擰，展一展。過了好大一會兒，房門終于開了個縫，是岳母向外張望。她見我渾身淋濕，趕快開門讓我回了家。岳母問：“在外面等好長時間了吧？”我說有一會兒吧。岳母說，歡歡一直在抓自己的房門，而且大聲哼啍，她沒有在意，時間一長就覺得好像有事，起來看看，一開房門歡歡又跑到大門里再叫，自己才開的大門。岳母說：“要不是歡歡，你今晚可就要受罪了！”

歡歡靈性最神的地方，應該是她能將家人按照自己的觀察分成“三六九”等。比如在家里我對歡歡最親，女兒對她最愛，但她卻經常把我當成二號人物，把女兒當成三號人物，只有夫人才始終是一號人物。歡歡這么判斷是十分正確的，因為在家里，只有夫人永遠是張羅這張羅那的角色。顯然，歡歡從這張羅中判斷出只有夫人才是這個家的生活主角。盡管我是這個家的事業主角，女兒是這個家的情感主角。但歡歡理所當然地重視與她有關的家庭生活，所以她就進行了準確的排序。

這樣的排序在我們三人從外面回家一起進門后，從歡歡的表現一下子就能看出來。每每是歡歡跑過去先迎接夫人，待大家在客廳坐下后，她才會到我和女兒這里來親熱一番。我倒無所謂，但有時候太明顯了，女兒就指著歡歡說：“小沒良心的……”我知道女兒沒說出口的是“東西”兩個字，女兒是把這個詞又咽了回去。她怎么能說自己這位好“妹妹”為“東西”呢？當然歡歡有時也會給夫人慪氣，那是因為有時候還沒有到時間，夫人就預防性地逼她到外面撒尿，用腳點了她時。或者哪一次出游是夫人堅決阻止帶她后。這種情況下，歡歡一般都是三天不理這位“后媽”，不過從第四天開始又接近，一周后就又恢復了正常。

 

丟    失

 

有了歡歡，事業還真有了發展，不久就將摩托換成了小面包。我趕緊學習駕駛。學會了開車，當然就想出門一游。

這年春天一個周日的早晨，我約上好友大胡，帶著女兒，女兒又抱著歡歡，由我當司機載著大家順著古城到寧陜的公路直馳秦嶺。陽春四月，路旁野花爛漫，山坡萬木嫰黃，又是首次駕車出游，心情當然絕好。歡歡似乎也對車外美景頗有感覺。剛一上路，她就不愿讓“姐姐”抱了，非要自己爬在車前擋風玻璃后那一點點平臺上，目不轉睛地朝車外看。這時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拍拍歡歡的小腦袋說：“歡歡觀景，美丑難分！”女兒馬上不樂意了：“爸，您怎么知道歡歡美丑不分？”旁邊的大胡也幫腔：“的確，所謂‘子非魚，焉知魚之不樂’嘛！”我卻反駁：“人家原話可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話雖這么講，其實按照動物的趨利避害原則，根據歡歡的表現至少可以表明她對外面世界的美景還是很有興致的吧！

因為有車有吃有喝，就信馬由韁，直到秦嶺最深處的南北分水嶺。在分水嶺界碑處留影，向群山環眺，忽然發現西側高山頂上有電視發射塔。一條便道曲折蜿蜒而上。我提議駕車上去，感受一下“一覽眾山小”的景象。大家贊同。

于是我就將汽車開上了這條狹窄的山路。路面由大大小小的塊石墊起，車行上面顛來簸去，而且還多處側臨深淵，如果出事那將不堪設想。不過前面的美景還是有著強大的吸力，我對自己的駕技也比較自信，于是就小心翼翼地前行。

經過一段狹長的坡道，前面豁然一塊平地，稍事休息。車門一開歡歡第一個跳了下去，她是怕被關在車內的。下車后她并不跟著我們轉游，而是自顧自地跑得更遠一點。不過每次在大家留影時她又會跑回來蹲在身邊，還正兒八斤看著鏡頭擺個樣子，讓人忍俊不禁。要上車趕路了，歡歡一看見我進駕倉，她就會立即撒腿跑回來自己跳上車，生怕把她落下。由于歡歡上下車都是搶著自行其事，大家也就不再為她操心。

就這么走一段停一下，終于到了半山腰一片大開闊地。抬頭向上一望，大家不約而同地唏噓不已，沒想到離山頂還遠著呢！而太陽已經明顯西墜，“苦路無端那就回頭下山”吧，于是匆匆在附近轉轉，然后就上車關門下山。路走兩遍熟，下山明顯快了一些，大有“輕車已過萬重山”的感覺，不大會兒就下到了溝底公路上。這時女兒突然問：“歡歡呢？”我一聽立馬停車，大家在座椅下尋找，卻沒有。我腦子“轟”地一下暈了片刻。山溝里的天已經很暗。再上去就只能黑著下山了。我說：“我開車上去，你們就在公路邊等著吧！”

說這話時，其實我心里不知怎么冒出了一股悲壯的想法，我是擔心因為天黑萬一開車出事，不要連累了大胡友和女兒。但大胡和女兒都堅決不同意，非要陪著上山。就這樣我們又走上了回頭路。由于剛才那點悲壯念頭，開車上山就格外小心，車行的也相當緩慢。車一上路大家就開始分析歡歡會在哪里，結論是歡歡會追車往山下跑，所以這山路的任何一處都有可能，甚至離開山路跑到山溝也有可能。當然重點是沿路的五個停車點。按照這一推測，車就要開慢，邊走邊找。

一路上女兒扒在車窗上朝外大聲呼喊：“歡—歡—你在哪兒？”群山蕩起一陣陣“你在哪兒—你在哪兒—”的回聲。大胡則掃描著路邊每一叢草，每一塊石，每一處旮旯拐角。第一個停車點過去了，第二個也過去了，第三個第四個又過去了，仍不見歡歡蹤影，大家的心在轉涼。我和大胡開始議論歡歡能不能在野外生存，結論是不能。女兒聽到這些忍不住抽泣起來。車里的氣氛變得凝重。我打住議論，開車馳向最后一個停車點。

終于上到了那片開闊地，看見了遠在天邊的太陽。太陽的半邊已經被遠山遮住，另半邊紅彤彤的，射出一天里最后的余輝，余輝逆照過來，在山脊、樹桿與草叢的側面形成反光，金燦燦的，煞是美麗。但我們的心情與這美景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突然，女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原來她最先看見了蹲在草叢中只露個頭的歡歡！歡歡當然也聽見了車聲，正從草叢中伸長脖子向這里張望。太陽的逆光從她的小腦袋旁射過，垂耳上的毛發閃著明亮的金色。我趕緊停車。女兒第一個沖下去，快步跑前抱起歡歡，兩個女兒的臉緊貼在一起。歡歡在女兒的身上狠勁地蹭著小臉蛋，噴著鼻。女兒自己淚流滿面，卻捧起歡歡的小臉說：“歡歡哭了！”我一看，真的，歡歡的大眼睛淚花充溢，眼眶下兩行濕痕清晰可見。我的淚水也禁不住地流了下來。大胡非常感慨地說：“真沒想到，它會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著！”

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誰能知道歡歡會是這樣呢？而我們卻想著她追車了，她跑走了……她為什么會這么等著？因為她相信我們一定會去找！這是怎樣的一種信賴啊！多年來我一直為這事感慨深思，一直慶幸那天上山找她時大家沒有猶豫，不然我們又能如何面對歡歡！

其實說句良心話，我們人類經常因為自私自利的心態，哪里能做到這樣的互信呢？由此我對近代以來很流行的那句“人類是萬物之靈”的口號產生了強烈的質疑。我感覺我們人類還是應當謙虛一點，并且應當為自己的許多不良品行而羞愧而反省！

 

警    示

 

我的創業是從搞新產品的研制開始的。當時幾十號研發人員在一層樓上，大家平時工作比較繁忙，我就把歡歡帶去調節一下氣氛。

每天早晨歡歡一進門，這個逗逗，那個抱抱，有時還輪不過來。上班時，歡歡就爬在我身旁的沙發上，下巴壓著前爪，大眼晴望著我。我朝她一回看，她馬上搖搖尾巴，表示已經收到了我對她憐愛的信息。門外如有人走動，她會立即蹲起，虎視眈眈地盯著門縫。只要有人敲門，歡歡立即會發出強而脆、猛而急的吼聲。這聲音強到什么程度？我的耳膜都被震得轟轟作響，所以只要歡歡一出聲，往往會把來人嚇一大跳，都以為房內有一只猛犬。等進門后才發現蹲在沙發上的吼者如貓一般小，都會大感意外。

這時我便拍拍歡歡的背說“乖乖別吵”，一般她就會重新爬下，盯著來客的一舉一動，但仍從鼻子里發出低沉的“哼—哼—哼”的威脅聲，表示她并沒有放松警惕。直到我與來客談上一會兒后她才會停止。有時當她發現我與客人談得熱乎時，也會主動跳下沙發走到客人跟前聞聞鞋和褲口的地方。如果客人敢伸手摸摸她的頭，她也會搖幾下尾巴表示友好。以后這位客人再訪，歡歡一般就只低聲哼哼幾下。如果三訪，歡歡還會主動搖尾示好。

但這種情況卻遇到了一個例外，而這例外背后居然還潛藏了一件大事。

我原先的工作單位有一位年輕熟人王某，聽說我在外辦實體開發了幾個新產品，就來了解情況，希望由他來銷售這些產品。我告訴他目前產品還只是在指定單位試驗，不能對外銷售。但他仍隔三差五來纏一次。

不知怎么的，歡歡對他卻很不友好。按說他來的次數也不少了，但每次從進門到出門，歡歡都一直蹲在沙發上很兇地朝他吼叫，脖子上、脊背上的毛也豎著，眼珠流露出少有的冷光。我制止時，歡歡居然還斜著眼珠盯一下我，繼續吼她的，根本不聽。吼多了嘴居然也不對著王某了，只是高昂著頭朝著天花板吼，就這樣連吼半個小時聲音不減強度。結果我們每次的談話都是在吼聲中開始，在吼聲中進行，效果可想而知，經常只能是在吼聲中結束。更蹊蹺的是每次王某剛一離座出門，歡歡立馬跳下沙發跑過去，用鼻子將他坐過的地方仔細嗅個遍，嗅完沙發再去嗅門邊，邊嗅還從鼻子里發出低沉的很生氣的“哼哼”聲！

我曾想可能是因為這個王某長得特胖，人高馬大的，歡歡認為他有潛在的暴力威脅吧。不過每次我都要為歡歡不聽招呼生點氣。等王某走后，我就指著歡歡訓她“怎么回事，這么胡鬧？”大概是吼累了，歡歡又重新爬在沙發上，下巴壓著前爪，歪著頭只抬抬眼皮瞅我一下，然后就瞇起眼，自顧自地打起了瞌睡，弄得我也沒了脾氣。

終于，這個王某的最后一次談話也轉到了歡歡身上。他說：“劉老師，您這狗不怎么樣，長得很丑！”我問怎么個丑法，他說：“臉像貓臉小，眼像牛眼大，根本不協調，而且看人有兇光，這是不祥之物，您養著可能有晦氣的。不過倒肥肥的，殺了吃肉還可以！”

我一聽這話，對他的反感立時沖頭。心想怪不得歡歡討厭你，原來你心里這樣歹！于是我就很不客氣地說：“小王，你太偏私了。我也不知道歡歡為啥對你這樣，但你就這么顛倒美丑？”我又隨口丟出一句：“你看見她的大眼睛發憷，該不是做賊心虛吧？”他聽了這后一句話，馬上搖頭晃腦地說：“劉老師，您說到哪里去了？我能做什么賊呢，不就是想幫您賣點產品嗎？”我緩和著笑笑說：“開個玩笑。產品的事等成熟了就與你聯系！”

王某就這么最后一次匆匆告辭，再也未來。可是不久竟然傳來了很嚴重的消息：公安局查出了個假藥案，這個王某居然是案件的二號人物。一號人物造假，他賣假。一號人物當時不在現場，而他卻被公安抓了個正著。后來在對案子進行審理時，在我的請求下，公安只對他進行了罰款和行政拘留，并沒有進行更重的處理。至于歡歡到底是什么之物，自己十三年的成功創業已經作出了證明：歡歡不僅是我情感上的“小女兒”，還是我事業上的吉祥物！

 

啟    迪

 

與“小女兒”相處時間一長，就不僅僅是一種感情的聯系了。其實，我覺得她給我的哲理啟示可能更大。

啟示之一是她的自尊。有了歡歡后，家里人由對她的喜歡，發展到了對西安狗市的興趣，周日出游就多了一個選項。我時不時地帶上兩個女兒到文藝路轉一圈。

有一次女兒又看上了一只剛滿月的小沙皮狗。女兒說歡歡沒有個伴兒，怪孤單的。我一聽女兒說得對，而眼前這個小沙皮長得著實與歡歡正相反：大腦袋，小眼睛，滿臉的皺皮，渾身的松皮，憨態可掬，十分可愛。就買回了家。

周一在外忙了一天，傍晚下班回來，一進門歡歡照例迎了上來。通常我都要先蹲下拍拍歡歡的小腦袋，撫撫她的背，與她說幾句話，然后再做別的事，但今天進門前想著昨天剛買回的小沙皮，進門后自然就沒有顧上招呼歡歡，并且繞過她徑直到客廳去看小沙皮。小沙皮由于月份小，特別纏人。我一蹲下它就扒在我的腿上，咬住我的手指頭不放，在它口里很有滋味地輕輕啃著。我另一只手則撫摸著它的背。

這時，歡歡走到客廳門口朝里看了看，然后轉過身走了，我也未在意。逗完小沙皮，就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過了一會兒仍不見歡歡過來，便起身去找，卻發現樓道的地板上有一堆泡沫，往前看也有，再往前看還有。這兒一堆，那兒一堆，一直到臥室的地板上還有更大的一攤。當時我就覺得奇怪，心想這是什么東西呢？

突然，我看見歡歡站在一堆泡沫前，垂著頭發著呆，口鼻全是與地上一樣的泡沫。當過醫生的我大驚失色：醫學上有一句話叫“清痰輕，黃痰重，泡沫痰要了命”！我在醫科大學一附院實習時，親眼見過幾例肺炎患兒并發肺水腫，口鼻涌出大量泡沫而迅速死亡的病例。

于是我馬上抱起歡歡，來不及擦凈她的嘴巴，就將耳朵貼在歡歡的胸部聽診。對人聽診時不方便直接爬在胸部，所以發明了聽診器，其實直接聽診效果更好。由于我上大學前就是年輕的鄉醫，上大學學的又是臨床醫學，上研究生學的是病理，自信聽診的水平是不低的。對呼吸道感染，我通常只用聽診就不但能診斷出什么病，而且能推斷已經病了幾天，病程還有幾天，經常被人看得很神。

仔細聽診后，卻發現歡歡除了心跳略快外，氣管肺部一切正常。我仍不放心，又給測了體溫，也正常。這時夫人和女兒都回到了家，我將剛才的經過一講，夫人馬上說：“是歡歡生氣了！”我說：“她一只小狗能生這么大的氣？會不會有別的病？”夫人十分堅決地說：“肯定是生氣了。”岳母也在旁邊說：“你可別小看她，今年春節你們回老家沒帶她，她兩天不吃不喝，讓人真擔心，只好帶她去串朋友，才緩過來了”。聽了這些，女兒要從我懷里搶走她，我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還是讓我多抱抱吧。”就這樣我一直抱著她坐到餐桌旁，抱著她吃完了晚飯，又抱著她看完了電視里的《動物世界》。此后，歡歡口鼻上的泡沫再未出現，第二天已完全正常。

關于小沙皮的命運，是不久后就送回了老家，一年后已經長成了一條健壯的大犬，后來就一直在老家為看家護院而竭盡職守。

這一次，歡歡在我心中的地位陡然升高，完全離開了寵物的定位。我覺得她就是一位必須要受到尊重的家庭成員。她的自尊一點也不亞于我們人類。其實稍一思忖，往往還會發現我們人類的一些成員，在自尊方面還不如狗類。狗的自尊不會受外界和其他因素的影響，而我們人類則往往為了某些眼前私利，而輕易地丟棄了自己的自尊！

啟迪之二是她的忠實。關于這個話題似乎不該說什么了，因為不管是東方意識還是西方意識，都認為狗的特有品質就是忠實于主人，而有關這類感人的故事也早已是家喻戶曉。

但我這里要說的卻是：狗到底是忠實于主人還是忠實于與主人的關系？我以為她是忠實于這種關系而并非主人！如果忠實于主人，在我與歡歡的關系中那就意味著歡歡是我的寵物，對我應低眉順眼，絕不違逆，而我對她則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情隨意呵斥，頤指氣使。但我并不認為自己是歡歡的主人，而認為我是她的親人，這是一種平等而親密的關系。當然這里有一個關鍵是，歡歡是否把我看成她的主人？我以為答案也是否定的。這可以從歡歡的行為舉止中明顯感覺出來。

比如她渴了，碗里卻沒有水，她會用嘴把碗在地板上推得“當當當”響。如果還不加水，她就會朝著我喊叫，沒有絲毫的乞求態度。她要是餓了也是這樣，如果給了吃的又想拿走時，她會護食，咬住火腿腸不放，還會從鼻子里發出“哼哼哼”的威脅聲。

對于用這些事實證明狗并不是忠實于主人，而是忠實于與主人的關系，有人可能認為漏掉了兩個鐵證，一是狗為主人看家護院。對于這一點，動物學家早已研究過了，他們認為狗并不是在為主人看家護院，而是在守護自己的地盤。這并不惟狗才有，而是許多食肉動物都有的一種本能，只是狗在與人類相處中進化的結果是將主人的領地認同為自己的領地了。二是狗看見主人馬上就會搖尾巴，更有成語“搖尾乞憐”來貶損性的表述狗是忠實于主人的這一現象。但這一點也有專家已經研究清楚，狗的搖尾動作并不僅針對主人，而是針對所有它想與之交流的對象，比如狗看見同類，它只要高興也會搖尾巴，原因是狗的肛門附近有腺體能散發特殊氣味，搖尾巴正是為了將自己的特有信息盡快散布到空氣中傳遞過去。反過來說狗的夾尾巴動作正是在它感覺有危險時，為了不讓信息擴散的一種防衛本能。

還有許多事實證明，狗并不是忠實于主人，而是忠實于與主人建立的一種信任友好關系。理解了這一點，我突然覺得狗不僅是人類最親密的朋友，更是人類最難得的“動物導師！”人類在對待人與人的關系問題上，幾千年的文明史都沒有解決好。傳統的等級社會奉行的自然是下對上的順從和上對下的奴役；現代社會則又跳到了這一狀況的反面，結果卻成了對立與背叛，混亂與無序。為什么就不能從狗這位朋友加導師那里學會點什么呢？

關于“動物導師”的說法，肯定會有人認為太夸張了，我卻不這么認為。我覺得人要向狗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

比如歡歡的飲食，既很雜，又有個范圍。歡歡從來不吃從酒席宴上帶回的東西，這一點是很讓人感到意外的。一開始并沒有多想，只是有時陪著客人吃了好的就想到了歡歡，操好心順便給帶回來一些，誰知歡歡卻不領情。

第一次帶回芳香排骨，歡歡一聞不吃；第二次帶回炒雞丁，歡歡仍是一聞不吃；第三次帶回糖醋魚，歡歡卻連聞都不聞了，干脆繞著走。歡歡對帶回的宴品的這一態度，總讓我對那些燈紅酒綠中的盛餐心存疑慮。使人能聯想到的就是，會不會用泔水油炒的菜？會不會添加了有害健康的佐料等等。因為狗的嗅覺比人靈敏大約二百多倍呀！這種疑慮的結果就是我一般不輕易赴宴。實在沒有辦法，去了就盡量少吃。也許別人會“吃一宴飽三天”，但我卻是“吃完宴還補餐”!

歡歡的雜食和自我限食也很典型。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只是老用火腿腸喂她。當我們吃水果時，歡歡也會趕過來湊熱鬧。試著給她一點，先是鮮果像西瓜、桃、蘋果、梨、石榴等，再是干果像瓜籽、核桃、無花果、腰果等等，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不過再好的東西，只要歡歡吃夠了，多一點都不行。比如西瓜籽是歡歡最愛吃的。她對取瓜籽筒的動作，對嗑瓜籽的聲音都特別敏感。只要我們一取出瓜籽筒，歡歡立即就趕過來。一般我嗑兩下，一個放進自己口里，另一個就得給她。要是嗑三下不給，歡歡就會“汪”一聲提示，嗑四下還不給，歡歡就會“汪汪汪”地提出抗議。但她只要吃夠了，就會堅決打住。

有一次女兒與我搶著給歡歡喂瓜籽。我一個，女兒一個。輪了一會兒又輪到女兒喂時，歡歡卻不吃了。女兒感覺沒面子，非要歡歡吃下她那一粒瓜籽，歡歡就是不吃，還躲進了窩里。女兒把她扯出來，歡歡卻決不張口，女兒就扶住歡歡的下巴，撥開嘴唇，硬從牙逢間把瓜籽塞進歡歡的口里，誰知歡歡立馬用舌尖頂了出來，一下子搞得女兒下不了臺，就朝歡歡大喊：“臭歡歡，以后不理你了！”我趕忙打圓場安慰女兒：“咱們都要從歡歡身上學學這一點呢！歡歡有個夠，而我們人卻常常沒個夠。見了好東西就想盡量多占，結果許多人吃出糖尿病了，許多貪官倒下了。唉，在這一點上我們許多人還真不如狗！”女兒一聽這話，又抱起歡歡親一親揉一揉，其樂融融。

 

深    情

 

我在前面說過，歡歡因為靈性而把我們一家三口分成了一號、二號、三號人等。這難免讓一些患上“絕對平等病”的人士失望，甚至讓那些本身就對狗心存偏見的人士找到口實：看看，這不是“狗眼看人低”的證據嗎？但我卻要強調，這正是狗的靈性。

人類已經把自身分成了無數的堆堆、攤攤，分成了可觀的族群、階級。于是乎，偏見、歧視與嫉恨充斥于其間。民族仇殺、國家戰爭直到世界大戰，人類發明的最尖端工具從來都不是首先用于人類福祉，而是用于殺戮同類和一切想殺的異類，卻對狗出于靈性而將自己的“親人”有一點點區分說三道四，這公平嗎？但這里我并不想與偏見者爭論這個，而是要繼續說說我的“小女”歡歡的更多趣事。

歡歡雖然把夫人當成家里的一號人物，把我和女兒當成二號、三號人物，但歡歡卻始終把我們三人當成一個不可分離的群體，對此要列出證據，那可是信手拈來。

一次我和夫人帶著兩個“女兒”開車外出，走到半路夫人看見一位熟人，就停車過去說幾句話。我和女兒在車里等著。歡歡見“媽媽”要下車，就想跟下去，卻被“姐姐”擋住。女兒把歡歡放在座椅上，歡歡立即跑到車窗跟前，扒在玻璃后向著“媽媽”走去的方向張望。夫人站在遠處與熟人說話，歡歡就一直扒在那里看著遠處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位不知是誰的熟人路過這里，也攙和了進去，這下說話的時間可就長了。女兒怕歡歡站久了腿困，就把她拖到了座椅上，但女兒一丟手，歡歡立即又跑到車窗后，仍然踮起腳尖扒在玻璃后注視著她的“媽媽”。我勸女兒說：“算了算了，真是拖不下來的深情！”

話音剛落，歡歡卻“喔喔喔”地叫了起來。我一看，原來一輛拉貨車停在了夫人這一側，整個擋住了歡歡的視線。女兒趕忙撫摸歡歡，想讓她安靜一下，但歡歡卻叫得更響了。后來就扒在那里回過頭朝我叫，那意思顯然是想讓我幫她解決問題。我心想看不見就看不見唄，就芝麻大點小事，而且也是一會會嘛！便坐著沒管。歡歡一看這情景，在座椅上跑了幾個來回，然后就跳下去狠勁抓車門。她這一招挺絕的，女兒怕把門邊抓出印，便得抱起她，誰知歡歡卻扭擺著身子不讓抱。

這么一折騰，小事也成大事了，我只好管一下，就對女兒說：“到你媽那兒把車鑰匙要來，我挪一下車。”女兒把歡歡給我，她開了車門走了出去。不成想，歡歡一見“姐姐”也離開了，簡直煩躁起來，在我懷里掙扎著，大聲“哼哼哼”地叫開了。一時間惹得我也跟著煩躁起來，開始在心里埋怨起了夫人：真是三個女人一臺戲，沒完沒了了啊！

無名之火正在淤積，忽然歡歡又安靜了。她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夫人那里，原來那輛礙眼的貨車又開走了，歡歡又能看見遠處的“媽媽”和“姐姐”了。我的火氣還沒有成形，就一下子泄光，并且被歡歡的這一舉動深深地打動。心想，從這么小的事上表現了怎樣的一種深情呢？看那煩躁是多么的焦急，看那凝望又是多么的專注！

過了一會兒，夫人和女兒都回來了。歡歡在車廂里開始撒起了歡，先在夫人座位邊趴一趴，又在女兒座位邊趴一趴，“哼哼唧唧”跑來跑去，一副很歡快的樣子。我對夫人講了剛才的情景，夫人卻建議我也下車一試。女兒反對說：“別再折騰歡歡了好不好！”但夫人非要我下車試。我想試就試，憑我對歡歡的愛，她能沒反應嗎？

想到這里我就下車快步走到遠處，在一輛汽車背后躲了起來。只大約幾分種的光景，女兒卻干脆抱著歡歡追過來了。不等我問怎么樣，女兒就以責怪的口氣說：“歡歡瘋了！”我趕忙接過歡歡抱在懷里，歡歡又是蹭小腦袋又是噴鼻子。我和女兒回到車里，夫人說：“看把歡歡急成了那個樣子，你沒白愛一場！”我笑著自我解嘲：“我今天和你們在歡歡跟前爭寵呢！”女兒說：“爭就爭，本來大家都是平等的嘛！”女兒說得對，人與狗的關系到了這個份兒上，早應當用平等意識看待一切了吧！

類似這樣的情景，只要帶著歡歡出門，只要我們先下去一個人，必定就會重演了一次。我感覺到歡歡已經對我們這個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概念，只要有不完整的情況出現，歡歡就著急。但沒有辦法，歡歡和我們終于還是經歷了一次大離別。

這是一次我和夫人送女兒到機場的經歷。這天早上我還在夢中，就聽見歡歡“哼哼哼”地叫。醒來一看，歡歡正扒在床邊看著我，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猛然想到女兒今天要出遠門了，行程是從西安到北京再到北美。于是就趕忙起床來到客廳，歡歡早已歡快地跑到前面。她大概猜到了今天會有一次大出游，所以表現得很興奮。夫人和女兒已經備好了一切，我便把行李往車上搬。

臨走了，女兒想把歡歡帶到機場，夫人少有的一次立即贊同。我們直馳咸陽機場。一路上女兒一直抱著歡歡，歡歡也表現得很乖，沒有自行其是非要到前擋風玻璃后去觀景。我和女兒說著她學業上的事。也可能因為離別，就感覺特別快地到了機場。上到了二層車道處停下，女兒抱起歡歡親了又親，然后放到座位上。我們開始搬行李下車，歡歡這一次很奇怪的聽話。車門大開著，要在過去她早就跳下車跟著我們跑了，但這一次她卻一直蹲在座位上，看著我們搬完了行李，關上了車門，她又扒在車窗后望著我們。女兒眼圈紅紅的，隔著車玻璃揮揮手說：“歡歡，再見！”迅速轉過身隨我們進了候機大廳。辦完手續，女兒進到了大廳的里廳，仍是眼圈紅紅的向我們揮手告別，然后一拐彎就在眼前消失了。

我和夫人回到了車里。歡歡仍扒在車窗后，一會兒看看我們，一會兒望望候機廳大門。因為與女兒離別，我和夫人的心情當然不好，所以我們也不說一句話。我整理著因超重女兒沒帶走的東西，夫人坐在駕座上準備發動汽車。這時，扒在車窗上的歡歡忽然“喔喔喔”地叫起來，然后就從車窗上下來，又跳下了座位，來回在車廂里跑著叫著，叫聲也越來越響，而且似乎還帶著一點悲調。我想也許現在歡歡才知道了這一次并不是大出游，而是大離別！

歡歡的悲調很快引動了夫人，夫人忍不住地抽泣起來。夫人本來是個樂世主義者，平時很少看見她這樣動情。一時間歡歡的悲鳴和夫人的抽泣交織一起，也讓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但我還是強忍著。我抱起歡歡，撫摸她，親親她，心里酸酸的,只想著：唉，身邊就只有這一個“女兒”了！過了一會兒歡歡平靜下來，我對夫人說，我來開車吧。夫人說：“你就招呼著歡歡吧，別讓她再叫了！”就這樣我們載著一車的傷情回到了家。

此后一連幾天，歡歡總往女兒的房間跑，而且在那兒一呆就是老半天。有一次岳母打電話給我，說歡歡不見了。我讓岳母到女兒的房間再細細找，岳母找來找去，還真發現歡歡躲在女兒的床背后臥著。岳母本來因為外孫女出遠門心情就不好，一看見歡歡這樣，也不由得抱起歡歡落起了淚。

不管怎樣，女兒總算順利地到達了大洋彼岸，不久就打來了越洋電話。我和夫人、岳母當然都很高興，大家輪番在電話里問這問那。歡歡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蹲著觀看我們高興的樣子。輪到我與女兒通話，說了一些別的后，女兒問歡歡怎么樣，我說：“她現在正蹲在跟前看著我們與你通話呢，你在電話里喊她一聲！”我隨即把小靈通手機貼到歡歡的耳朵前。女兒在電話里喊了一聲“歡歡”，歡歡立即瞪大了眼睛；女兒再喊一聲“歡歡”，歡歡突然“嗷”地回叫了一聲；女兒再喊第三聲后，歡歡馬上撇下我和手機，“哼哼哼”地叫著跑開，快速地在各個房間、在房間的各處尋找起來，當然重點是女兒的空房！女兒在電話里問歡歡有啥反應，我說：“弄糟了，她在房間到處找起來了，找不到又要鬧幾天情緒的！”女兒在電話那一頭長時間地沉默。我在這一頭喊了好幾聲，女兒似乎才緩過神來。女兒說，歡歡的指甲差不多該剪了。我說，你今后不用記這些了，要把注意力放到學業上！女兒說一定！

不出所料，這一次歡歡真的是兩天不吃不喝，只是蜷臥在窩里，既不理大家，來生人也不叫。女兒的大姨來看老母親，見歡歡蔫蔫的，以為病了，就讓趕快抱去看看。我們一聽都笑了。她問笑什么，岳母才給講了事情的原委。她聽了十分感慨地說：“真還想不到歡歡情義這么重！”

在前面，我曾提出了一種很理性的人狗關系論，即認為狗與人的關系，是狗首先忠實于與人建立的一種親密關系，而不是狗忠實于主人。但事實上我的這個關系論是純理論性的，說不好聽點，那是純書呆子型的，因為許多人養狗養到最后，哪里還去思考狗的忠實點在哪一處，早已經把狗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了！但我在這里要理性強調的，同時又不無遺憾地指出的一點是，在人與狗建立的這種親密關系中，人并不是一個主動的角兒，而是狗首先對與人建立的關系既忠誠又一往情深。所以說人與狗能夠有這么親密的關系，主要并不是因為人行，而是因為狗好！仔細想一想，我們人與人之間能這么主動的相處關系嗎？不是不可能，而是很難！事實上正因為人與人之間無法建立這么親密的關系，但人又需要這樣的關系，結果就找到了狗！所以說是人找到了狗做朋友的，而不是相反。人找到狗恰恰是人自身重大缺點的大暴露，又是狗具有重大優良品質的大證明！

 

劫    難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現在大家都在談論經濟成就的輝煌，而我卻認為最重要的是在社會管理方面的文明進步。別的不說，光看政府對養狗的態度就能感受到這一點。改革開放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全國的地方政府基本都禁止養狗，古城也不例外。

但人與狗的密切關系并不是政府的權威能夠輕易解除了的，而且改革開放的環境氛圍就是放松管制，所以市民養狗的風氣非但沒有被阻止，反而還快速膨脹著，結果很快就形成了本市城區內的幾個很大的狗市。

但用政府的眼光看市民養狗是非法的，那狗市自然也是非法的，在狗市交易當然也是非法的。非法的就有可能被“嚴打”。很不幸，我就遭遇了一次對狗的嚴厲…，不，確切地說應當是一次慘烈的打擊行動。

我因研究課題的需要，經常會到西安的幾個狗市轉轉，買一些狗供實驗用。一個周日的上午我帶著女兒，女兒抱著歡歡，一起到韓森寨附近的狗市轉悠。在狗市上認識的那位狗販子朋友早己來了，他身邊的樹上拴著三條健壯的大狗。

說起與這位馬路朋友的相識，還有一段故事。有一次我去買實驗用狗，去的有點遲了，狗市已經散盡，大街上空空蕩蕩的，街邊只站著一個人牽著一條狗。心想今天這狗肯定不會便宜。牽狗人看見我尋找什么，就牽著狗過來問要不要。等走近了一瞧，才發現狗有點瘦。因為猶豫，我就說不要。誰知他卻說：“兄弟，你就幫幫忙吧，把它帶走算了，不要錢的。”

我一聽這話心里就犯嘀咕：到底是這狗有病還是這人有病？好好的能求著白送人？我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和他的狗。他一看我這態度，忙說自己是個販狗的，今天買進的狗沒有出手，而家里的地方太小，人都擠著住，根本帶不回去。聽了這話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就對他說：“行啊，這狗我要了，但要付錢的。”他聽了連聲說：“我說過不要就不要，你不要讓我自食其言！”我則堅決地說：“那不行，怎么能白拿人東西呢！”這位狗販子很感動，就說：“好吧，今天這狗本來就買得便宜，你就給個原價吧！”成交后他感覺與我很投緣，就給我講了自己的經歷。

這位朋友長我近十歲，東北人。為了支援西北的軍工企業，他大學畢業后抱著滿腔激情來到西安，在韓森寨一家軍工廠擔任工程師。工作了近二十年后，不幸的是軍工企業這幾年不景氣，工廠停產，工資拖欠。他天天路過的街坊卻漸漸成了狗市。路過多了無意中發現早上和中午賣狗的吆喝價明顯不同。

有一天，他順便在早市花十五元買了一條狗，站在街邊想碰碰運氣轉手出去。誰知過了不大一會兒就有人過來問價。他一介書生又是第一次做買賣，很不好意思談錢論價，就問對方給多少，對方報了二十元，他吃了一驚，心想還不到一小時就能賺五元，而當時他的月薪才五十多元，還經常發不到手。他趕忙將狗繩交了過去成交。

就這樣，這位軍工企業的工程師當起了狗販子。當然干多了也有賠的時候。他說：“這一次賠著賣不出去，白送也送不出去還是頭一回。剛才狗市散了，我牽著狗真不知怎么辦才好，家里住的是單位的老式樓，才幾十平米，還與鄰居共用廁所，根本不可能帶回去養。我想反正今天是便宜買的，白送人算了。你來之前我剛試著問了一個過路的，人家一聽白送一條狗，斜我一眼低聲說‘神經病’，轉過身就走了。你看看我今天這德行，白送還挨罵。兄弟，多虧你來呢！”

此后我們便成了忘年友，我經常托他預先收幾條狗。那時他家里沒有電話，更談不上現在的手機，當時已經流行的BP機他也買不起，只能互相在狗市見面。

今天，這位工程師朋友見我來了，忙讓看他己經到手的幾條狗。他說，這三條狗都是按我的要求收的，一是價格便宜，二是身體健壯，但體態欠佳，我要不來他怕出不了手。當然，自那次送狗遭困后，他在郊區找了一家農戶，如果當天賣不出去，就將狗牽到那里養著，這樣就從容多了。

顯然，這位朋友最近生意不錯，心情很好，和我聊起了他販狗的許多趣事。他說他現在對狗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今后不想再給我供狗了。我問怎么回事？他說：“你們拿狗做實驗嘛！”我聽了趕忙解釋：“我們只給喂點藥，這藥本身就是給人用的。喂完藥測一些生理指標，狗吃得好，養得好，是享福呢！”他聽了才說：“這還可以。”

這時，他忽然發現了女兒懷里的歡歡，就問賣不賣。不等我答，女兒搶著說：“不賣！”這位朋友又問：“好價錢賣不賣？”“不賣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女兒有點不高興了，側過臉說：“爸，你們先談，我帶歡歡到那邊看看。”一轉身就走了。

我對這位朋友說：“你可惹了我這位公主了，她和歡歡感情很深！”朋友很高興地說：“兄弟，我現在已經是狗道主義者了。誰愛狗我就喜歡誰，我感覺凡愛狗的人都是好人。你有個好女兒！”我們就這么接著又談起了關于狗的許多其他話題。

我倆正談得熱乎，突然，市場北邊的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提著狗籠子有人牽著狗急速地往南奔逃，有人則干脆放開狗繩喊著驅打著讓狗快跑，許多狗就拖著狗繩離開主人在人群中竄過，市場頓時大亂。南邊的人正莫名其妙，北邊卻響起了“叭叭叭”震耳的爆響。我一聽這聲音好像是槍響，忙問奔逃者怎么回事，有好心人邊跑邊說“公安打狗來了”！我和朋友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有點不知所措。又有好心人喊：“還不快解狗繩！”這下才提醒了朋友，他趕忙沖到樹前去解狗繩。誰知剛才幾只狗來回轉圈，三條繩纏在了一起，朋友就解得慢了一些，由于繩端絞著，我也只能干著急卻幫不上忙。就在朋友剛把繩索解開之時，一群穿便衣的年輕人沖了過來，手里還真握著那種在電視里經常見到的叫“六四式”的手槍，也不說一句話便圍住了朋友的狗，接著就“叭、叭、叭”三聲槍響，立時藍煙彌漫，三條狗同時悲鳴著栽倒，身子和腿來回扭動著，殷紅的鮮血從胸口汩汩地涌流而出。由于開槍就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槍聲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馬上就聽不見了別的聲音。我看見這三只槍收起時，槍口還在冒著藍色的煙霧。緊接著這群人并不將槍插入槍袋，而是直接提著又向南沖去。又是幾陣“叭叭叭”的槍響過后，狗市陷于死一般的沉寂。身邊已空無一人，眼前只有那位朋友，他已經全部解開了狗繩，但就差那么幾秒鐘而沒有逃離。他手里提著狗繩，看著地上的慘象，長時間地呆在了那里。我的腦子也陷于一片空白，陪著他呆站著。

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狗市南邊傳來：“我的歡歡呀，你死的好慘啊！”我心里一驚，怎么是歡歡？忙尋聲望去，原來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蹲在地上，邊哭邊撫摸著一只已經浸泡在血泊里的小狗。原來這只小狗的名字也叫歡歡！這時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自認為是頂級良民的我，一股無名之火竟在胸中頓時燃起，由對這群公安的憤恨迅速轉到了對當地政府的憤怒上。當天中午我回到家，卻怎么也記不起來我是如何與那位工程師朋友分的手，又是怎樣回的家。回到家雖然見我的兩個女兒好好的，但我卻沒有一點心事尋問女兒是怎樣抱著歡歡逃離現場的。女兒也似乎懂得我的心境，只字不提她的歷險與逃亡。我所祈禱的是兩個女兒都不要看見那天的血腥場面。就這么一連十多天，家庭氣氛異常的沉悶。

從經歷這件事后，我一下子變得沉默了，眼前經常浮現出那血淋淋的場面。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接下來能做的就是思考政府權力與民生的關系問題，進一步就是社會文化與民族意識問題。而“狗文化”則一直是我思考的一個重點。由此我的思想也似乎深刻了許多，而對“小女”歡歡的感情之上又多了一層保護的責任意識。

這件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多年，但我對當地政府這種慘烈的殺戮行為永遠也不能原諒。雖然政府當年對狗的“嚴打”據說是為了防狂犬病，但這根本說服不了稍有常識的平頭百姓，更不用說我這個醫學研究生了。

狂犬病是嚴重的，但卻是完全能夠預防的。過去只幾元錢，現在才十幾元錢一支的狂犬疫苗給狗一打就行。而且得狂犬病的大都是流浪狗，凡城里人家養的寵物狗，誰不知道要早早打狂犬疫苗呢？再說了，狗為什么會流浪，還不是人的責任嗎？人遺棄了狗，家狗變成了過去就被魯迅這樣的社會代言人罵過的“野狗”，在“野狗”們的流浪中為了爭食互咬而得了狂犬病，現在又被人民的政府來“嚴打”，不但“嚴打”野狗，連明明有主人的狗也“格殺勿論”。我認為這應當作為一件政府丑聞永遠被記在歷史的恥辱簿上。

當然，政府后來對養狗的態度也已經大變，由禁養到限養，由將5000元的天價登記費降到了500元，又到了200元，但我認為，重要的是政府應當表明個態度，應當為那一次的慘殺行為道歉！不過，我這個愿望大概永遠也實現不了，倒不是因為多年過去，政府的人事如流水，現在的文明政府已經把當年有關政府低劣行為的記錄壓在了歷史檔案的故紙堆里，而是狗在我們這里的際遇實在是有著更深層次也更重大的社會流行意識這個背景問題！

 

文    化

 

在人類文明的歷程中，一直有著許多的伴隨動物，但卻沒有哪一種能像狗一樣與人有這么特殊的關系。特殊在哪里？特殊在雖然狗對人的生存并沒有直截了當的用處，不像騾馬牛那樣提供畜力，雞鴨豕那樣提供食物，但人與狗的關系卻最為密切，其原因應該在于狗所具有的靈性達到了與人的靈性互感互動的程度，而狗對與人關系的忠實則彌補了人類在這方面的嚴重欠缺。所以說人狗關系其實是一種情感上、心理上和精神上的關系。

既然有這么特殊的關系，那么圍繞人狗關系形成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現象就是自然的，這種社會文化現象就是“狗文化”。雖然前些年文化熱時一下子冒出來了許多文化，比如“飲食文化”、“酒文化”、“扇子文化”等等，但筆者孤陋寡聞，至今還未見有對“狗文化”的系統議論。事實上，研究“狗文化”可能更具有文化價值與社會意義。

比如，雖然說狗是人類最親密的朋友，不論東方與西方都有此共識，但對狗的社會輿論和社會意識，東方與西方卻相當的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

記得那一年美國大選，幾位朋友在一起議論誰能當上美國總統，我說克林頓連任，理由是他在任上時屁股后面總是跟一只大黑狗。朋友們一聽簡直要笑翻，說我這邪招可比蓋洛普民意調查省事多了，紛紛要與我打賭，賭注是大家聚一餐，誰輸誰買單。過了幾天消息傳來，克林頓果然連任，但幾位朋友卻裝聾作啞再無聲息，我也不可能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非要聚餐不可。

后來又過了四年，又是美國大選，又與這幾位朋友聊天預測，我說我雖然對小布什不感冒，但看樣子美國人要選他的。朋友們笑問：該不是小布什屁股后總跟只狗吧？我說不光是小布什屁股后面有只狗，就連老布什常帶的那只狗對選舉也有用呢！朋友們這次卻止住笑，認真地尋問原因。我就給朋友們賣弄知識：美國人全民愛狗，只動物保護協會就有幾千萬會員。正常和平年代，美國總統選舉經常是兩黨候選人票數相差不多，動物保護協會成員有時就會發揮決定性作用。這其實是個民族意識問題，一是美國的流行文化認同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對狗應絕對尊重和保護。在美國虐待家庭成員是自己的家事，家人不告沒人管，但虐待家里的狗卻是個社會問題，經常會被鄰居告發，查實后輕則罰款，重則判刑。二是美國人認為總統首先應當是一個有愛心的人，而愛狗最能直觀地體現出他的愛心。只這兩條，狗文化就在美國大選中大行其道！朋友們聽了有的唏噓有的感慨，都認為我講的有道理。

當然，2008年的美國選舉是個例外，金融危機已經影響到了國計民生，美國人當然要先解決吃飯問題，屬于精神情感心理的“狗文化”的影響自然要緩行了。所以奧巴馬的上臺是美國特殊時期的特殊結果。

對朋友們大談別家的人狗關系，從我內心講其實是想反襯我們的社會流行意識對狗的偏見。我總覺得我們的社會近百年來似乎患上了一種“精神分裂癥”。比如對待狗，明明大家認同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但我們的社會卻動輒對狗大潑污水，大打出手。就連那次在我眼前對狗下黑手的幾位“打狗英雄”之一，有一次居然也在狗市買狗，讓我認了出來后，我過去質問他：“小伙子，你上次打狗不是很兇嗎，怎么也來買狗？”沒想到他卻很平靜地說：“那次是執行公務，沒辦法的。今天是我的私事嘛，其實大家誰不喜歡狗呢？”就這幾句話，還真把我堵了回來，我只能啞然無語了。但就這幾句話，卻越發加深了我對我們社會的確患上了“精神分裂癥”的印象。

其實的確不能簡單地怪罪那些“打狗英雄”，甚至也不能簡單地怪罪地方政府。這是一個很大的社會意識問題。比如過去幾十年大家都把魯迅先生捧為民族意識的神明人物，在魯迅悼念會上，給魯迅遺體上還蓋著上書“民族魂”的幛子，但魯迅卻是近百年來國人中對狗最不客氣的代表。凡是要罵誰，就先把誰比為“狗”，對“狗”的主人倒經常是客氣的，至少是尊重的，但對“狗”卻是極盡貶損之詞語，這些詞語包括“野狗”、“瘋狗”、“走狗”、“叭兒狗”、“落水狗”、“乏走狗”等等。

當然，魯迅先生雖是一位有名的“打狗先鋒”，但魯迅卻并不孤獨，他其實有一個很龐大的流行意識體系的支撐。在我最近查閱一本由北京外國語學院編寫的大版本《漢英詞典》時，有了一個重要發現，就是在漢字“狗”項里，中國人常說的帶“狗”字的詞語，在用英語表達時，卻很少用“dog”（狗）這個單詞。比如漢語“狗膽包天”，英語是monstrous  andacity，直譯就是“駭人聽聞的膽大妄為”；漢語“狗屁不通”，英語是unreadable-  rubbish，直譯就是“無教養的廢物”；漢語“狗腿子”，英語是hired  thug，直譯就是“雇來的惡棍”；漢語“狗眼看人低”，英語是be  damned  snobbish，直譯就是“可惡的勢利眼”；漢語“狗頭軍師”，英語是a’person  who  offers bad  advice，直譯就是“提供拙劣消息的人”等等。大家看看，這么多的對狗帶有嚴重貶損的漢語詞匯里，英文卻只字不帶“dog”單詞，這決不是偶然的！這明明白白表達了兩種不同語境對狗的不同態度，而對這語境的支撐卻是不同的社會流行意識。

有人會說這些詞語的損狗和魯迅的罵狗都指的是壞人嘛！那為什么要用狗比擬壞人呢？狗是好的還是壞的？如果現在仍有人認為跟上好人就是好狗，跟上壞人就是壞狗，那這個人的智力肯定沒有達到正常人的程度！狗就是狗，忠實于壞人和忠實于好人的意義是一樣的，都只能證明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狗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本分忠實于自己與這個人、那個人的關系，它怎么能知道自己所忠實的這個關系中的另一方是在干壞事，甚至是在利用自己干壞事呢？在這種情況下，狗其實成了一個悲劇英雄，一位宗教徒樣的獻身者。越是在這種情況下，狗的品格的高尚不就真正凸現出來了嗎？！所以，把狗主人的壞栽在狗的身上，這比魯迅先生經常批斗的阿Q精神其實更加低能！

進一步分析，上面羅列的漢語語匯，基本上都是近百年來流行于坊間的閑言俚語，而關于魯迅現象也是近百年來社會流行意識的產物。這就不難理解下述的事實了：近百年來我們的社會意識出現了問題，具體問題之一就是我們的社會在對狗的貶損批判中，泯滅了人性中富有愛心、為人忠誠的那一點神性，其結果就是近百年來斗爭意識成了主流意識，人對人的嫉妒、憎恨、仇視和背叛充斥于我們的社會，我們現在每天都在品嘗著對狗批倒斗臭后社會環境劣質化的累累苦果。

說到這里，我就不能不提一下自己已經被身邊的一些人對狗的貶損輕松地牽連上了。父母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家全”，這個名字雖不怎么大氣，也不怎么典雅，但父母一字不識，解放初那陣子有學問的老先生多少都與舊時代有牽連，父母沒有請他們來為我取另外一個好名字，我也能理解。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我這個名字的中國特色與祥和氣息卻相當濃厚。中國人戀家，誰不盼“家全”呢？但現在辦了大學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個字不幸與“犬”字同音（只是聲調不同）。一些同學因為不了解我，也不理解學院，不理解學院的特色辦學和嚴格管理，一些教工因為工作問題受了批評，或者僅僅是受了近百年來流行的憎恨意識的污染，動不動就到網上去罵我為“劉家犬”。

其實我在幾年前研究美國的大學時，就知道了耶魯大學同學中有一句非常流行的口號叫“You  go，dogg”(dogg為口語,常用英文詞典里沒有)，翻譯過來就是“加油啊，耶魯的狗！”這句口號的流行其實與“狗文化”在美國社會的舉足輕重是一致的。有多少次我給同學們講耶魯大學的學風校風，講耶魯大學“骷髏會”的故事，講為什么近二十年來美國總統或總統候選人都是耶魯畢業生的原因，但這句話卻一直壓在心底。有幾次話已到了口邊卻又咽了回去，原因就在于我怎么能不顧忌我們社會的流行意識對狗的偏見呢！如果我對耶魯大學的介紹被一些同學理解成“劉院長要我們做學院的狗”！這不成了“彌天大罪”了嗎？

現在倒好了，還不等我介紹耶魯同學把自己比作母校的“狗”，我卻已經因為自己名字先天與“犬”字同音而變成一條“狗”了！所幸還是一條“家狗”（家犬）而不是野狗。遺憾的是我是一個地道的中國人，知道在中國的流行意識中這不是贊美，而是……（對不起，我不能說出過于言重的詞語，因為對于我的學生，我是抱著一種釋然的態度，一方面他們還不成熟，另一方面我的工作中也存在缺點。而對于成年教工，我也只是覺得他們所受百年以來的仇恨意識影響太深，社會原因大于他們自身原因，所以也可以原諒）。

雖然我平時對人性的看法中，一直有“人性”包含動物性、人性和神性的成分這樣的認識，但我得承認自己的神性成分經常很不夠，所以就難免有超然不到的地方。好在有魯迅先生提醒過的辦法，那就是大凡中國人都有“阿Q精神勝利法”的。而我則認為魯迅先生雖然學過醫，但因為只學了醫學基礎課，如果他學過了心理學和臨床醫學，就會像我這個醫學研究生一樣，認為大凡一個心理健康的人正常都是會有精神自慰法的，不然這人生還怎么能正常地度下去？所以我就先用魯迅先生總結的“精神勝利法”自我安慰一番，內容大體是：說我是狗我就是“狗”，狗是忠誠的象征，我愿意當這樣的“狗”。擴展開來說，我就是父母的“狗”兒子，岳母的“狗”女婿，夫人的“狗”丈夫，女兒的“狗”父親，歡歡的“狗”爸爸。當然現在最重要的是，我是這所大學的“狗”主持，上萬家長的“狗”朋友，數千學子的“狗”院長！

到了這個份上，我的精神勝利法突然發生了升華，我甚至認為說我是狗實在是對我的禮贊！這并不是被罵無奈下的無恥，當然也不是幽黙或反譏，而是真心真意。說句良心話，我現在還沒有做到完全像一條狗那樣忠實于上述的關系和事業，我還要繼續努力，努力當好一條“狗”。當然我也希望我們的社會意識對狗的評價能有一點改善，許多人對狗的態度能有一個轉變。我想著我們大家如果都能像狗一樣既有靈性，又有原則，既聰明，又忠誠，既愛好的，又有限度，同時又互相信賴互相依靠，人與人之間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美好的關系，那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尾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