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末,夜里頻失眠,腰痛,痛極。如鼓槌,如針刺,如蟻噬,如刀鍘,百般折磨。半夢半醒中,我的身體構成一面大鼓,一段朽木……忍數日,不能再忍,赴醫院,疑肺病,遂住院。年后,輾轉至杭州,已不能站立行走。乘輪椅穿行庭院間,小手術與檢查不計其數,終知非肺病,——乃腫瘤。其實并無甚沮喪,得知真相,反心安。在此間,在杭州,梅花冬雪江南,眠于父母溫熱手掌中,乃我旅途最珍貴一段回憶。我于此時,終知人生軌跡已永久改變,我永久地踏上“人跡罕至”的小徑,我永遠地告別過去了。
父母同時要照顧在故鄉的哥哥,因此輪流往返兩地間。我與父親生疏,常年不見面,忽然親近,他的愛粗礪,硌得我不舒服。每日清水煮牛肉,葡萄糖液的最後一滴,被子上的衣服一層層,“要不要上廁所”的問話一遍遍——他不知如何當父親,他愛的很用力。
醫院在老城區,院中古藤爬滿紅磚房,漢白玉南丁格爾小姐雕像,撫慰我心。地僻無喧囂,不是我認識的杭州。夜里冷雨,父親推我去側門透風。夜雨淅瀝,空氣新鮮,沁入心脾。四面黑暗溫柔,擁我入懷。不覺寒冷,一層冬雨一層涼。
居數日,天雨雪。窗前青松皆披雪,成白松,意趣盎然。雪花如鵝毛,使我憶及童年居故鄉,年夜里看雪花映著微光的情景——我長久不見大雪若此。我遙想,西湖落雪,靜靜的,雪花親吻廣袤湖面,冷且清。
我真羨慕張岱,作亡朝的遺老,作大明的孤魂,活在這樣的杭州,這樣的雪里。霧凇沆碭,人鳥聲俱絕,一湖一舟一亭一人的孤士啊。
診斷既出,赴上海。
父母以我體弱不能行止,雇救護車,以繩縛我車后,臥行二百公里。初乘救護車,然無救護之急,縛若死尸,狀貌滑稽。呆望四角天空,聽父母談話,至上海南站。窗外屋頂翼然蔽空,我興奮。
入靜安區,高聳巨石漸作摩登玻璃大樓,廣廈林立,欲阻云雨。高架橋盤踞,平地直起。車停在H醫院中。樓道昏暗,病房古舊,簾布泛黃,日光燈慘白,是二十世紀的氣息。午后寂靜,空氣悶熱,令人欲嘔的飯菜味盈鼻。護士都講上海話,推車匆匆忙忙來去。無人睬我,我茫然。
鄰床是老頭,初鼾聲如雷,忽醒,察覺我的存在,遂向我搭話。“哎呦,這么小年紀就住到這兒來啦?”“嗯……”鄉音親切,戒懼消除大半。
此后一個月,做檢查,做手術,定方案,連日高燒不斷。夜里敷冰袋,冰火兩重天,噩夢屬引,難辨夢里夢外,孰真孰幻。然而病痛漸消,也能走路了。
墻外世界燦爛盛大,墻內郁悶,父母攜我去散步。初次踩在上海街道上,腿軟,好像嬰兒學步。父母左右攙扶,三人并排,緩緩而行。華燈初上,燈影闌珊。我們隱在黑暗里,望這繁華冰冷城市的熱鬧明亮。天高云闊,寒風穿梭樓宇間,沉潛立交橋下,愈緊愈急,仿佛奪走我的呼吸。綠燈亮,人頭攢動,行立交橋下。風過,寬大衣領鼓起,如逆水游魚。走不過兩個路口,氣喘,歸去。
翌日清晨,母親帶我上醫院頂樓。穿過一條漫長漆黑走廊,是一片露天曠場。走廊兩側房間昏暗,堆骷髏架子、人體模型、石膏像。我牽母親疾走。至曠場,豁然開朗,高風輕撫,陽光普照臉龐。俯瞰城市叢林,乃知我之渺小。
母親指給我看,掩映在眾高樓間,那座低矮安靜、閃著金光,露出小小一角的,便是靜安寺。我俯身望,一片繚亂紛繁,哪兒有什么寺廟呢。懵懵懂懂,點頭。
開始做化療,每月二三日,乘高鐵往返上海與故鄉兩地間。做完化療,外出閑逛,走遍靜安區,四處看展,嘗佳肴。
我看到的已不是曾經“瓦片溫熱,黃浦江船鳴”、“遠江輪船冉冉長鳴,繁華人世之廣袤”的上海了。于我而言,上海注定是一座雨中的城市,而我卻是沒撐傘的異鄉人,滂沱地穿過悲傷如注的上海街道。
上海曾經對我來說很遙遠。在我沒走入上海前他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名詞,一坐遙遠的城市,勾聯起諸如1921、1937、1990、淞滬會戰、十里洋場、南京西路、浦東新區等同樣遙遠的時間與空間。
然而在我走入他以后卻沒能更進一步。他依然如矗立遙遠山巔的城堡,可遠望而無法觸摸。我成了卡夫卡筆下永遠走不進城堡的K。我曾以為終有一日我能觸及他的心臟。然而我錯了,當我被推搡著穿過地鐵站里紅黃色甬道,當我被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冷漠戒備的眼神刺痛,當我茫然且羨慕站在奢侈品店的巨幕廣告屏前,當我因未辦卡阻于圖書館門外,當臺風天里暴雨澆涼異鄉人的心。凡此種種,如閃爍變幻之煙火,焰火中之燃燒的手記,常浮現我心底。在這世界里,我們總是呆頭呆腦的,被無數的規則繞的暈頭轉向,四處碰壁。
上海,上海。沒有誰能讓你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有你讓無數英雄成為你歷史中的一粒塵。曾經多少人嘗試走進你心里,卻被冰冷拒絕;曾經多少人妄圖吞滅你,都成了你土地下的鬼魂;曾經多少人熱愛著你,卻被絕情拋棄……你是童年時期離家出走的逆子。你是混沌漩渦的中心。你是冰激凌塔頂苦澀鮮紅的櫻桃。你是一抹紅布后的黃金眼眸。
但這不過是一個異鄉人的哀怨,無謂的牢騷罷了……
我認識一個19歲少年,他叫徐寧。在中國大約有數千人以這個平庸的名字命名,然而我遇見了他,因此這個“徐寧”在我的回憶中有了眼鼻眉目,變得清晰。他像一顆微弱流星劃過我的黑暗天際,終于凐滅,而我的余生將活在他的短暫流星的漫長的尾里。
兩位復旦學生送我們背面印有復旦校景的明信片及漆金;,囑我們互贈明信片。徐寧贈言:“開黑嗎?我帶飛。加油。”我回贈:“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自此熟識,也常一起打游戲。
病愈后的第一個春天,我偶然翻閱動態,卻看到了令我永久無法忘卻的訊息——他的母親以祥和寧靜的口吻寫到:我們的“呆寧”,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動態下是他的朋友同學們對離我們而去的“呆寧”的悼念、傾訴及往生的祝福……他永遠活在了19歲。
在這期間我還遇見了許多人,然而今日在世者竟寥寥。30歲的新疆警察,父子皆兩米左右,低頭行走廊間,初見時如一堵高墻,臨了卻只剩一副骷髏架子;為江澤民做西服的老設計師,闊談上海江湖風云,自夸手藝高超;上海游泳隊教練的父親,曾在病房暢聊三千元一斤的澳洲和牛肉,最后一次見他在靜安寺下人潮里由夫人小心翼翼攙扶著走路;大我半年的女孩,夸我眼睛像黃軒,至今記得……
史鐵生說,死亡是個必將到來的節日,是個不必急于等待的節日。如此,心慰然。
我從未懼怕死亡。據我理解,人們懼怕它是由于對未知的恐懼,對生的留戀,對愛人的不舍。而我只害怕死亡剎那間的痛。死亡的永恒的苦痛是留給生者的,故此三毛愿后荷西死而飲盡苦海。
一個人死了,他的存在便永遠地從大地上抹去了。你盡可以握住他生前握著帶著余溫的玻璃杯,看見他嘴角的笑意,回憶他生前寄出的每一封信,用過的紙筆和牙刷,但你再也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他了。從此它只活在人們的記憶里,但記憶會淡褪,人會衰老,唯死亡永恒。
在那一年里,我也是死亡門前的常客。曾經臥我側畔的生命,早已跨過死亡那道神秘的門。他們習慣好,隨手關門,為我關上了它。
我至今覺得,我如今茍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身負幾個靈魂的,懷著他們對未來與希望的希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