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姓高,我這里出現一個韓外公,大家肯定覺得既奇怪又意外,我就在這里給您細說緣由。
事情還要追溯到十九世紀清朝末期的咸豐或同治年代,當年我外公的祖父結婚成家時娶了一個帶孩子的寡婦,這孩子就是韓外公父親,他家在我們本地杏林鎮的韓家灣。當時兩家商議好,這個姓韓姓男孩不上婚書,不隨繼父改高姓,養大后回到他們韓家灣成家立業。后來外公的祖母又生了姓高的兒子,就是我親外公的父親,韓外公的父親和親外公父親就成了同母異父的親兄弟。只是由于各種原因事情起了變化,韓外公父親長大后并沒有如約回到他們韓家灣去生活,而是留在了高家莊。這樣的話呢,高家莊就有了唯一一家姓韓的村民,兩兄弟長大后相繼成家立業,地坑窯一分兩半,哥東弟西,中間用土墻隔開,各有出口,平淡安寧的農村日子慢悠悠的過著。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的民國十八年,陜西關中遭了罕見年饉,三年大旱,蝗蟲鋪天蓋地吃光了莊稼,幾年間顆粒無收,要活下去就要出去逃荒。這時候的韓高兩兄弟都進入了中老年,不適宜再顛沛流離出門逃荒了,兩家都育有兩子一女三個孩子。韓外公和親外公都是老大,底下都有一弟一妹。親外公那年已是25歲的壯小伙,韓外公要比外公年長幾歲,都還沒有成家。兩位異姓的堂兄弟商量后留下父母在家,各自帶著自己的弟妹六人一塊出去逃荒。
逃荒的路上風餐露宿,艱難辛苦自不必說。為了活命,為了各自的利益,各自打著自己的小九九,兩弟兄帶著他們的弟妹,分分合合,有時聚在一起,有時又分開各自謀生。風調雨順逃荒結束堂兄弟倆先后回家,相同的是兩家的父母都餓死在家里。親外公這里是父親餓死在臥室窯洞炕上,母親餓死在另一口廚房窯洞的炕上。韓外公這邊,老兩口并排餓死在臥室窯洞的炕上。有一點不同的是,韓外公完好無損帶回了他的弟妹,親外公意外丟失了他的小妹妹,只帶回了弟弟。長兄如父,兩兄弟各自安葬了自己的父母,帶著弟妹繼續過日子。
韓外公結婚成家時,重蹈覆轍,步了他父親的后塵,走了父親的老路。經人介紹,娶了一位從大荔縣過來帶男孩的寡婦。與上輩稍微有點不同的時,這位繼子上了婚書,隨了他姓韓,這位韓姓繼子就是弦舅。韓外公的弟弟被當時的民國政府派丁,當兵后得了癆病,退伍回鄉后病情加重經常吐血,沒有成家郁郁而終;妹妹長大后嫁到老武功縣城給一位財主家老爺做小妾,一輩子未生育。婚后韓外公也極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可惜的是韓外婆生的孩子不少,但都因各種原因沒有成活下來,韓外公到最后就只有繼子弦舅這一個孩子。
晃晃悠悠就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大集體農業社生產隊掙工分的年代,高韓兩家到了第四代,弦舅和母親及她的弟妹都等已成婚各自有了一大堆孩子。親外公和韓外公都進入老年,親外婆和韓外婆先后去世后倆老堂兄弟就都成了老光棍。我們姐弟為了把他和親外公區分開,相互聊天時一律稱呼韓外公為窯兒咱爺。
那時的親外公給我的印象很健壯,水缸身材,粗短脖,紫紅色的臉膛,滿臉的絡腮胡子和頭發又黑又粗又硬、根根直立,走路健步如飛。他還能跟集趕會到女兒家走親戚等,在家里還能做一些輕活路。去外家時母親有時也會帶我們去地坑窯里去看望她大伯,韓外公給人的印象和親外公正好相反,瘦高個,細長脖、大眼睛、水蛇腰、頭發稀少,說話輕言慢語,身體很虛弱的樣子。感覺他已經虛弱的不能再外出走動了,集市和交流會上也沒看到過他,也沒聽說他獨自到那里去走親戚等。大概只能在院子里走動走動或者上了他們地坑院那個出口土坡,坐在坑外曬曬太陽吧。每次看到母親的到來韓外公顯得很激動,像看見大救星一樣,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訴說卻又很害怕不敢說,滿眼含淚,一副受盡委屈被虐待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神態,離去告別的時候又是滿眼的無奈和深深的不舍。
最后一次看到他應該是一個冬天,我們一大群孩子一起走進了他住的那口空洞,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濃濃的酸腐氣味,嗆的我很不舒服。韓外公高興的在一大堆孩子里目光逡巡一直尋找我,他大侄女唯一的男孩子他的大外孫。得到母親確認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跟隨我在窯洞里一直游走,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后來他拉我上炕坐在他的身邊,炕上鋪的不厚,蓋的也薄,一律的深藍色或黑色。有一個印象深刻的東西是他炕上靠南邊窗戶那個方向有一個木鉤孤零零的吊在窯頂,感覺有點刺眼,不知道他在那上邊掛啥東西用。上了炕后那種酸腐的氣味更加的濃烈了,現在才知道那種味道叫老人味,我坐在他身邊感到很生疏不自在,畢竟一直沒有生活在一起沒有親切感。他呢,疼愛我即沒錢塞給我,又沒好東西給拿給我吃,后來他終于又想了一個和我互動的辦法,拿出他編的草繩讓我綁在他的左手腕上,我跪在炕上低著頭費力的用小手在那使勁打死結綁緊,他心滿意足的喜笑顏開的在旁邊觀看。感覺他似乎有些語重心長話想給我講,可一老一小相差六十歲的年紀,十歲的我懵懂未開,年少無知;他歷盡滄桑風燭殘年,話題怎么打開。我是否知曉他的一生的艱難和辛酸、最后的無奈以及深深的遺憾、理解他語言的內涵。他嘴唇翕動了幾次,終于沒有講出來。我在他旁邊坐了會,忍受不了他房間的那股子氣味和尷尬,翻身下炕去外面玩耍了。那時就感覺他和這家人的相處不是很和諧,現在的感覺弦舅他們一家熱熱火火是主人,韓外公就像是一位寄人籬下遭人嫌棄的窮親戚。
大概這次相見時間不長之后的一九七二年秋天,高家有人找上門來報喪,韓外公駕鶴西去升天了。他沒有女兒,母親作為他最大的堂侄女,以最濃重的禮儀穿白戴孝,又是蒸白花饅頭,又是送花圈等等。出葬那天在哀冤的嗩吶聲中,母親扯著長長的聲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伯呀伯呀的扶著棺材痛哭哀嚎著。弦舅等男孝子把白孝布搭在肩上在前面拉動喪車,母親等女孝子的在后面扶柩使勁往前推,吹吹打打風風光光浩浩蕩蕩的把他土葬了。韓外公終于入土為安,再也看不到他那即無奈又委屈、勉強擠出的那種卑微的笑容了。
一切沒有異常,一切歸于平靜,一切看似掩藏的天衣無縫。可是這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埋藏著一顆隨時可能會引爆的定時炸彈,平靜的表面背后掩藏著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真相最終要慢慢浮出水面,雪里終究是埋不住鞋,紙終究是包不住火,有些人的嘴最終還是堵不住。大概有十年之后吧,曝出了一個驚天大新聞,韓外公不是正常死亡,是上吊自殺的。一位親戚女孩由于忍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和內心的譴責,再讓她背負這樣沉重的包袱、讓她承受這樣沉重的壓力,再這樣長期隱瞞下去會把她折磨到瘋狂掉,為了釋放壓力尋求心理的解脫,最終向身邊的親人吐出了真相。
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的。
那天韓家來了一位親戚,一位未婚女孩子,韓外公韓家灣堂妹的孫女,喊韓外公舅爺。晚飯后各自回房休息,許久未見,弦妗和親戚女孩躺在炕上話嘮,沒完沒了的聊八卦。突然隔壁窯洞里傳來韓外公急促的叫喊聲,啥娃,啥娃,一聲比一聲急促,似乎有要緊的困難需要幫助。直到今天我不解的是,韓外公為啥不喊自己的孫子女,而是非要喊這位親戚女孩,答案無非就是以前也曾在晚上呼叫過,但均無回應,所以看到今天這位親戚女孩來了,試試運氣,看能不能得到她的幫助。女孩想回應,被弦妗示意不要回復也不要做聲。外面韓外公的悲聲呼救一直在持續,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比一聲凄慘,親戚女孩終于心疼的忍不住了,起身穿衣說我出去看看,這樣呼叫肯定有啥急事需要幫助,誰知弦妗死死按住她不讓他起身,口氣強硬的說了一句“你睡你的覺,他叫著叫著就不叫了!”在別人家里,女主人這樣發話,親戚女孩也只能客隨主便,不敢再私作主張起身去探望隔壁窯洞的舅爺。韓外公那邊隨后呼叫了很長時間,終于悄無聲息,再也沒有聲音了。
第二天早上弦妗做過早飯后,韓外公窯洞那邊一直毫無動靜,覺得奇怪,遂推開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媽呀的一聲慘叫,癱軟了下來。原來韓外公在昨天晚上呼救無應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絕望之下一心求死,心一橫,解下腰帶,打成死結,掛在他炕上窯洞頂部的木鉤上,面孔朝外把頭伸起去,跪在炕上上吊自殺死亡,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告別人世。弦妗推開門的時候,正巧看見韓外公怒目圓睜,吐著猩紅長舌頭,一臉的猙獰恐怖相。弦妗稍做鎮定后,起身去廚房拿來菜刀,喊叫著“娘啊——你咋給我弄這事呢!”隨后就舉刀砍斷了韓外公頭頂的腰帶。隨著刀起繩落,韓外公訇然側身倒在自己膝下的土炕上。
這種繼子一家虐待老人吊死在自家觸霉頭的事當然極不光彩,讓外人知道肯定會惹眾怒遭天譴。弦舅一家馬上做出反應,一致對外嚴防死守封鎖消息,訂立攻守同盟,統一口徑就說老人自然身亡。尤其對那個走親戚的女孩口氣嚴厲的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走漏半點消息,否則的話咋樣咋樣。我后來就問母親,那你吊唁的時候就沒發現你伯身體上有啥異常,她說當時看到韓外公舌頭稍微外露,脖子上圍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心理素質極強的弦妗瞞天過海、冷靜的謊稱是老人剛死怕流涎水,真相其實是掩蓋脖子上上吊致死的勒痕。母親也沒往歪處想,就相信了。埋葬韓外公后,弦舅被那天恐怖的慘相驚嚇受刺激,噩夢連連、囈語不斷,經常夢到韓外公臉色灰白、眼角流血、吐著猩紅的舌頭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強烈的負罪感使他生了一場大病,在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真相大白天下后韓外公已去世安葬很多年了,他沒有自己的親侄子侄女親外甥外甥女。母親這邊姐弟只能算是堂侄堂侄女,又不同姓,感情也不算太深。沒有人出面為他主持公道來開棺驗尸來鳴冤,民不告來官不究。鄉鄰知道真相后震驚之余,茶余飯后議論了好多年,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一于陜西省楊凌示范區夾道村